第66章

此言一出, 呂不為趕忙搖頭,“殿下有令,不能殺傅陵!”

“我並未說過殺他, ”陸子溶仍舊慢悠悠的, “淩遲雖是極刑,但致死的統共那麽幾刀, 將其省去, 再封閉經絡止血,留他性命不難。”

呂不為的神情很快不再是恐懼,眼中閃著亮光, “也……也好!等行刑完畢, 讓濟王殿下過來瞧瞧,定會對陸堂主讚不絕口!”

陸子溶取盞沾唇,於氤氳水汽中一抬眼皮,望向侍立的堂眾, “顧三, 去找兩個刀法好的掌刑,再找個懂醫理認識筋脈的, 備好止血藥。在東宮關押之人中挑個劊子手出來, 給掌刑之人講講淩遲是怎麽割的。”

顧三神色如常, 帶堂眾們去了。呂不為在旁聽著這樣的話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講出來,臉上滿是興奮, 兩腿卻止不住發抖。

趁著準備的間隙, 陸子溶到園子裏見了海棠。她將幾份信紙塞給自家堂主, 低聲道:“一夜的功夫, 咱們的人埋伏在東宮之外, 截了兩名信使。又有兩個州接到東宮密令出兵, 幾日前寄出的信,不知兵馬還有多遠。”

陸子溶翻看著信件,聽她又道:“可是等各州兵馬入京,濟王即便尚未奪位,恐怕已將太子意欲謀逆的消息放出。堂主你說,那些總兵還會聽太子的命令麽?”

“不會,他們會因京城變故感到驚懼,不知其深淺,所以幹脆不趟這渾水。”陸子溶沉聲道,“所以,得找一個他們不得不臣之人。”

海棠了然一笑,“原來如此。堂主要是打算去長生殿,不妨問問那裏的仙長,可有解「經年」的法子。”

陸子溶神情一滯,他扔掉「二十一」的事不曾與旁人提起,海棠及諸堂眾還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這時呂不為的手下在遠處叫:“牢房已準備停當,陸堂主請來觀刑!”

陸子溶把信塞進懷裏,跟隨那人回到牢房。他吩咐堂眾動手行刑,自己卻沒過去觀看,而是坐在屏風後啜著白水,思索那幾封來信及下一步的打算。

他對觀看淩遲沒什麽興趣,當年齊複逼他看過不少,如今便不想為此耽擱籌謀的工夫,隻想著聽聽慘叫聲,也算是找傅陵報個前世的仇。

然而他聽見了劊子手的講解聲和報數聲,聽見了磨刀洗刀聲,聽見了呂不為和手下的吸氣聲和議論聲,卻獨獨沒有聽見受刑之人的慘叫聲。

半晌之後,陸子溶心頭無端升起一股惱恨,反而很想進去瞧瞧。

他一口飲盡盞中,起身繞過屏風,來到行刑的牢房。這裏常年彌漫著一股腐臭之氣,這會兒尤甚。他一進來便見人犯被迎頭潑下一桶涼水,渾身猛地一顫,而後濕漉漉的樣子愈顯狼狽。

懂醫理的堂眾在旁解釋,說人犯失血過多,用寒冷封住經脈,免得他昏迷。

陸子溶不動聲色坐過去,見呂不為湊上來,顫著聲道:“致堯堂可真是好手段……”

“呂公子可看好了,回去一一向濟王殿下稟報清楚,方不負本座一番苦心。”

“那、那是自然。”

陸子溶望向刑架上傷得縱橫斑駁的人,早已分不清哪一道是何時落下的,隻見刀子在皮肉中穿梭,血流發出滴答聲。

離得近了,才知道此人並非不發出聲音,每一刀刺入身體時,傅陵會低哼一聲,聽得出極大的痛苦,卻硬是克製著不肯叫喊出來。他相對完好的麵容上,眉眼會因疼痛而抽搐,隻有雙眼並未改變。

陸子溶驀地與他目光相對,發現這兩日來那雙眸中的諸多心緒都不見了,隻剩下死水一般的平靜。他就那麽直勾勾地望過來,無論身上如何挨刀,眼波也不帶一絲顫動,仿佛和對方沒有話說,隻是看一看他便足夠了。

盯著這雙眼看得久了,陸子溶神情有些恍惚。

十幾年前,他在東宮初見傅陵時,這雙眼活潑靈動,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美好;後來傅陵知道他是濟王送來的人,那雙眼添了畏懼,以及強裝出的疏離;他在宮變中救出傅陵之後,這孩子的眼神就變軟了,也變甜了,比帝王英氣增長更快的,是對他這個太傅的依賴。

再後來,傅陵毀了他。芭蕉小築裏那個禽獸一般的侵略者,眼神中滿是狂妄、霸道、貪婪、悖逆,他以為那隻是一個掌權者對昔日師長的羞辱,未料實則是刻骨的恨意,罔顧多年恩情,不惜致人死地。

記憶中種種眼神疊在麵前的平靜之上,陸子溶突然也生出一股恨意,從心底衝上頭,從未如此強烈——他不想看幾百刀的淩遲,他想親手碾碎這個欺師滅祖的無恥之徒!

原本端坐的冷淡之人忽地變了神色,他倏然起身,三兩步行至刑架前。一旁操刀的堂眾朝他一揖,道:“回稟堂主,淩遲已畢,共割了三百五十刀,省了十刀傷筋動骨的。”

陸子溶奪了刀直指那傷痕累累的囚徒。

傅陵眼中的平靜終於漾出波瀾,遍是疤痕的臉上勉強看得出表情,是一個淺笑。他雙唇微微翕動,氣若遊絲道:“殺我之後……別再恨我……也別……恨你自己……”

陸子溶將刀尖抵在他心口。

“餘下的日子……忘了我……清清白白地走……忘了我這個汙點……”

刀尖刺破皮膚,緩緩向心髒移動。陸子溶道:“最後一句。”

傅陵揚起頭閉上眼,大約是用了不少力氣,才道出踏踏實實的幾個字:“謝謝你,陸先生。”

他的笑愈發燦爛,仿佛等待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個吻。

唇角勾起譏嘲的弧度,陸子溶用極盡涼薄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在看一個頗具趣味的笑話。片刻之後,他輕嗤一聲,手腕發力,毫不猶豫地將刀尖沒入對方胸口。

先是傅陵絕望而痛苦的神情,而後是血的鮮紅,帶著濃重的腥氣。

待鮮血灑盡,架上那人已歪著頭昏了過去,原就一片狼藉的身體又沾了層刺目的紅,攝人心魄。

陸子溶淡漠一如往常,與他一刀捅進溫以竹胸口時並無差別,鬆了手,轉身向外走去。

呂不為驚惶地追上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濟王殿下說了要留他性命!”

陸子溶甚至懶得給他一個目光,發力抽回手臂,垂著目光去屏風後淨手。

方才操刀的堂眾衝呂不為道:“呂公子就算是讀書人,也不該看不出,那樣血跡哪是捅進心頭?堂主的刀偏了幾寸。”

外間,陸子溶收拾幹淨手上血跡。這時呂不為走出來,已恢複了素日的傲慢,隻有閃躲的眼神暗示了慌亂心神,“陸堂主手段高明,又對濟王殿下忠心可鑒,我這便回去將東宮裏的情形報與殿下。至於陸堂主你,就帶著你的致堯堂在此好好看著人犯吧。”

陸子溶輕笑,隻要讓呂不為覺得傅陵可能會死,為了不落下罪名,此人必定早早逃走。

而隻有這個濟王派來的監工不時刻跟著他,他才能去做此時該做的事。

“本座亦有此意。”陸子溶側身,“顧三,送呂公子。”

呂不為離開後,陸子溶便出了牢房,破天荒地在東宮的園子裏逛了一圈。

他想傅陵現在離死不遠,重遊故地、追憶光陰應當有所感歎;實則什麽也沒有,他的腦海被外頭的局勢占據,仿佛方才捅的是他這一生殺過的千百人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已喚不起任何心緒。相比之下,他對溫以竹的愧疚都更多些。

隻可惜他素來理智,不會為了私仇就隨意殺人,給早已混亂不堪的局麵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大約一刻鍾後,顧三回來報道:“呂不為離開時還有些恍惚,沒想著留個人在這,全帶走了。”

“很好。”陸子溶再不多看一眼園中風光,快步向東宮大門走去,“把海堂主找來。”

在門口,他見到了氣喘籲籲跑來的海棠,也不找個地方坐,不避著人,直接便開口吩咐:“後頭的事我會入宮去辦,這邊看顧不上,你身為副堂主要全權掌控。”

“方才在傅陵身上動的刀並不致命,但恐怕他感染而死。你找間幹淨屋子將他挪過去,我們堂眾的醫術並不精通,還是叫東宮原本的大夫盯著,瘸了癱了都不要緊,人活著便是。”

海棠皺眉問:“不關在牢房裏,給他治病又不好綁著。此人最能折騰了,若他不安分,我們怎麽辦?”

“傷成那樣,能折騰什麽。這麽些人還按不住一個殘廢?”

“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海棠猶豫道,“傅陵鬧個沒完,哪個堂眾下手重了……讓他死了,濟王會不會找堂主的麻煩?可我們要是收斂一些,又怕他……此人從前可沒少整出事端。”

陸子溶接道:“自然盡量留他性命,但倘若真的死了,也並非了不得的事。濟王那裏我去周旋就是,第一要務是不可讓傅陵出來礙事,必要時候不可顧慮不決,明白了麽?”

“屬下領命!”海棠抱拳道。

作者有話說:

7點還有一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