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東宮的私牢, 陸子溶曾數次踏入這裏,前世甚至作為囚犯在此受辱。但今日,他是這裏的審判者和欺淩者, 高坐主位, 用森寒的目光掃視堂下。

才解了毒,此時他神清氣爽, 身上力氣如常。

堂下, 剛被洗淨的人換了一身素白的囚服,雙手綁在身後,蒙了眼被按在地上跪著。陸子溶對手下道:“把那塊布拿了, 我想看看他。”

蒙眼布被解下, 傅陵起初隻垂著目光,漸漸向上挪一點,與堂上之人相對時又跳回去,徘徊許久才最終對視。

那目光顯得平靜, 乍看不出什麽情緒。但陸子溶太了解這個人了, 見他眼波有微小的顫動,便從漣漪的幅度中看出了驚懼、乞求、哀怨和悲傷。

望著這雙眼眸, 陸子溶的思緒忽然又回到了前世, 在芭蕉小築的第一個夜晚。

那時的傅陵自信得意, 毫無愧色地一杯杯給人灌酒,隨後野蠻地破壞, 居高臨下地折辱。而那時的陸子溶就如同眼前這雙眸子, 驚懼、乞求、哀怨、悲傷。

——彼時, 他是風頭正盛的太子, 他是身不由己的罪奴。

如今一切倒置, 他擁有絕對的權力, 可以將麵前此人任意擺布,對方卻毫無反擊之力。

過去這些日子裏,陸子溶並未有多憎恨傅陵,總覺得是一場兩清的交易。但此時此刻站在這個位子上,一股強烈的恨意油然而生,讓他想要肆意折磨此人,在他身上發泄自己曾受的苦難。

陸子溶走下主座,站在跪著的那人身邊,目光從他的眉眼落到鼻梁、下巴,再到寬闊的肩膀和胸膛……方才還肌膚相親的人,生得是這樣好看。

他俯身,用手背拍了拍對方的臉,“怕死麽?”

傅陵飛快地在他指尖輕吻,隨後盯著他一字一句道:“陸先生想我怎麽死,我要你親手殺我。”

陸子溶背過身嗤笑一聲,負手道:“你要做我最後一個男人,還要我親手殺你……還要什麽?你不遺餘力地在你我之間製造虛妄的聯係,其實你心裏何嚐不清楚,早在前世你選擇放棄我時,你我之間就再無聯係了。”

“即便你當時仍存幻想,後來我一把火燒了芭蕉小築,你也該懂了。”

“在龍脈泉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本座有那麽多入幕之賓,多一個少一個都不要緊。”

說罷他回頭看了一眼對方,他十分滿意,從那雙眸子裏看見了巨大的悲慟和絕望,那眼眶紅得嚇人,五官扭曲得體麵全無。隻是他想不通,傅陵為何還要不住地念著「我沒有放棄你」。

倘若見死不救還不是放棄,那他真不知道什麽才是了。

陸子溶坐回去,欣賞了一會兒傅陵表情的變換,漸漸覺著無趣了,便吩咐道:“上刑凳,先打一頓。”

私牢裏原本的獄卒都被綁了出去,此時動手的是致堯堂的自己人。他們搬來一個刑凳,將傅陵架上去,背麵朝上綁起來。正要動手,傅陵忽然回過味來,高聲道:“陸子溶,你憑什麽打我!孤乃大舜太子!”

陸子溶唇角微勾,眼底漠然,“太子失德,意圖謀反,我奉濟王殿下之命審問。太子,你可知罪?”

“謀反?”傅陵咬牙道,“我已是太子,為何要謀反?!你們羅織罪名,證據何在?”

“既是「意圖」謀反,證據自然在你心中。濟王殿下如今占領禁宮,你不過是任人拿捏的螻蟻,想在你頭上安什麽罪名,還用得著證據?”

“你若現下認罪,濟王殿下仁慈,興許不殺你——暫時不殺你。”

傅陵埋下頭低哼,“我沒有做過,自不會認罪。你打吧。”

“那便打吧。”陸子溶對他的反應很滿意。

他望向架在牆上的大杖,幾名手下便會了意,一人扛一個出來,扒掉傅陵身後的衣料,輪流照他砸去。

第一杖落下時,傅陵便悶哼一聲,額頭起了一層汗,刷刷地往下滾。幾名堂眾膂力過人,才十幾下就打得血肉模糊,爛掉的皮肉翻著,血腥味衝鼻。

“止血。”陸子溶吩咐著,沉聲道,“傅陵,再問一次,你可認罪?”

堂眾們早備下了止血藥劑,往那傷處一灑,不許人因失血而昏迷。

傅陵疼得麵部抽搐不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來啊,陸子溶,讓我看看你有多恨我!”

“翻麵。”陸子溶望向牆角的刑架。

奄奄一息傅陵被拖起來綁在刑架上,打正麵用的是鞭子,隨著「啪啪」聲,一道道傷痕疊在身前。他肌膚上有尚未完全消退的舊傷,斑駁累累——

都是他為同一個的信念鐫刻下的功勳。

之後刑具換成帶了倒刺的棍子,勾住皮膚挑破,捅出一個個血窟窿。鮮血順著身體淌下,片刻之後,那原本健美的身軀已不堪入目。

傅陵臉色慘白,虛汗出了幾茬,連呼吸都失去力氣。可他眼眸中仍舊寫滿堅定,直直望著對麵座上的身影。

一名堂眾將棍子抽打在傅陵胸口,見那裏有一片傷處,便檢查一二,稟報道:“堂主,此人胸口有燙傷,似是燙掉刺青的墨跡時留下的。”

陸子溶狀似隨口道:“牢房裏有黥刑,那便再給他刺一個字。通常都刺些什麽?”

堂眾裏有個原先在涼州的牢房幹過,答道:“倒也沒有定法,無非是什麽「囚」啊「奴」啊之類的。”

陸子溶垂下眸子,長睫蓋住眼底波瀾,許久方道:“那便刺一個「賤」字吧。”

“奸詐的奸?”

“不,”陸子溶從齒縫裏咬出,“下賤的賤。”

堂眾們答應一聲,尋來細刀和鐵針,將一個「賤」字刺在了傅陵肩上。他們下手很重,刻入肌膚的墨色尤為紮眼。

——下賤的賤。

傅陵已沒了羞恥的力氣,他漸漸支撐不住,大有要昏倒的架勢,一名堂眾問:“堂主,不如潑點鹽水,給他疼醒了吧?”

“再弄疼他,他便真的昏過去了。”陸子溶淡淡道,“潑酸水吧。”

酸水腐蝕肌膚,所致疼痛緩慢而深切,輕易不會造成昏迷,卻讓人陷在疼痛中掙脫不得。況且沾上酸水的皮膚潰爛,樣貌可怖。

用在傅陵這種容貌出眾的年輕人身上,再好不過。

堂眾們得令,動手準備酸水去了。陸子溶沒看一眼刑架上那遍體鱗傷的人,徑自出了牢房。

來到外頭,他見海棠急匆匆跑來,把一摞信紙拍在他手裏,道:“抓老鄭時,顧三見他在藏什麽東西,我讓他翻遍了案下的抽屜,果然找到這個。”

陸子溶逐一展開信紙,眸光微漾。

這些信件來自燕州、中州、卞州等鄰近幾個州的總兵,表示已接到太子調令,即刻發兵前往京城。後頭附有一張地圖,其上圈出了比這還多的幾個州,大約是因為距離更遠,尚未收到回信。

短短數日便與如此多的州取得聯係,恐怕在陸子溶留下齊務司令牌後,傅陵立即做出了這個決定。

教了十幾年的學生,謀算沒學會多少,果決一事上倒是勝過了他的先生。陸子溶如是想。

“囑咐把守東宮各門的堂眾,讓他們盯著周圍,如有信使立刻截了。”陸子溶吩咐。

他將大部分手下留在了東宮,隻帶幾人隨行,返回皇宮。

既然傅陵調了兵,那他便有不少事要做,如今已用了最後一顆「二十一」,爭來的這些時日不知夠不夠。這樣下去,或許甚至不能如前世那般平靜地離世,而是死無葬身之地。

可若就此放棄,他就不是陸子溶了。

此時已是後半夜,回到皇宮,他先詢問了傅階在做什麽。得知對方在乾元宮正殿尚未就寢,陸子溶便前去複命。

走到乾元宮門口時,他發現把守的侍衛竟有白忠,一個統領竟如底層兵士一樣站崗。他來不及細問,隻能先行入殿。

陸子溶從前是乾元宮的常客。年輕時他禦前奏對,曾試探著向皇帝透露些許自己對收複齊地的看法,無奈傅治不置可否,也似乎從不插手這些事,隻同他聊些天文地理詩書詞賦。陸子溶並未隱藏才華,現在坊間流傳的《絕塵集》裏,還有不少是他在乾元宮的應製。

然而他始終看得清,傅治對這些並不真正感興趣,隻是無聊拿來解悶。能吸引他的,恐怕隻有長生殿的仙人了。

如今重到故地,陸子溶眉頭微蹙。隻見原本莊嚴規整的乾元宮中,桌椅被移開,書架被翻空,連廣口高腰瓷瓶都被推倒砸碎。傅階歪在堂上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裏,眼神空洞。呂不為跪在他腳邊,正給他揉著腿。

陸子溶並未多問,上前一揖道:“回殿下,致堯堂已占據東宮,按殿下吩咐,將太子打了一頓。”

傅階倏然抬頭,眸光銳利,“你以為本王的命令是打他一頓?還是你對舊主下手,舍不得了?”

“牢房裏一地的血,身上無一處完好,刺了字澆了酸水,等明日便爛透了。”

聽聞此言,傅階眼中凶光稍有收斂。他隨手拍拍呂不為的頭,“你明日隨陸堂主同往東宮,瞧瞧太子的情形。”

接著又轉向陸子溶,壓低話音,字字狠厲:“陸子溶,你看清如今的局麵。對待涼州是攻伐還是懷柔,全憑本王心意;而傅陵,千百年後史冊上就是個忤逆不孝的廢太子。既已是舊主,就收好無謂的憐憫……懂了麽?”

陸子溶垂著眸子以示謙恭,此外再無旁的神情,似乎隻是順從地接受命令,不與自己相關。

“謹遵殿下之命。”他道。

將要告退時,他的目光在殿內淩亂中多停片刻,狀似隨意地試了句:“殿下可是要尋什麽物件?致堯堂有幾名堂眾擅長搜尋,可用得上?”

“滾出去,”傅階陰騭地掃他一眼,“明日一早便出發。”

陸子溶不動聲色地退出大殿,正瞧見白忠領著手下經過,像是才巡查了一圈。

他凝眉片刻,忽然開口:“白統領,陸某正要找你——你為何親自在此巡查?乾元宮可有異狀?”

“不是……哎!”

白忠四下看看,招呼陸子溶避開大殿,來到稍遠處的廊下。盡管如此,他請陸子溶坐下後,自己仍站在一旁。

“白統領,這是……”

白忠低聲道:“我方才聽你問搜尋的事,你猜得不錯,殿下正在找玉璽呢!”

凡國之大典,頒布重要旨意時,皆須加蓋代表皇權的玉璽。但傅治和旁人不同,不把玉璽安放在重兵把守之地,反而藏得無人知曉。

就連這件事,也是陸子溶在與傅治談論詩文時,聽對方無意間說出的。

“殿下到長生殿逼問玉璽所在,什麽也問不出,隻得命禁衛軍在皇宮之中到處翻找。乾元宮是帝王寢宮,自然首當其衝。”

“至於我……不知為何,不大想見這些事,便稱病回去躺著,又被那姓呂的抓了。殿下罰我和兵士們一同站崗護衛,這兩日都得在這。”

白忠說得輕巧,陸子溶眼底卻複雜翻湧。

倘若濟王想要矯詔篡位,就必須找到那個玉璽;不然即便他能偽造傳位的聖旨,也無法日後次次作偽。而傅治既然要藏,定不會輕易讓他找到,就怕傅階惱羞成怒,對傅治用什麽手段……

以及,白忠為何要因此稱病?

陸子溶心中大致有個猜測,但他無法在這時候驗證。

陸子溶起身,手指挑一抹月光,落在對方肩膀輕拍,“這樣罰人想來是為了折辱吧。濟王殿下是禁衛軍的主子,也不好明著不從。不過這兩日天氣寒涼,晚些時候我讓致堯堂煮些熱粥送來,給白統領和手下的弟兄暖暖身子。”

他也是近幾個月來,才漸漸會說此番寬慰人的言語。

“熱粥……禁衛軍糧米短缺,已經有些時日沒正經用過一碗粥了……”白忠悵然道,側身似要往陸子溶肩上靠,然而冷月映著那清俊絕倫的麵容,他有一瞬的癡,隨後眼中現出些許慌亂,匆忙別過頭,後退一大步。

白忠傻愣愣地笑,仍未與麵前之人對視,“陸公子方才說找我,是有什麽指教?”

陸子溶將對方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稍頓之後道:“殿下吩咐我明日進長生殿審問……覲見陛下。我想著那邊是禁衛軍把守,怕底下人不認得我,到時候鬧起來給白統領添麻煩,便預先知會一聲。”

傅階當然沒有這樣吩咐過,但陸子溶必須盡快見到傅治。

“陸公子……”白忠抬眼偷覷他,隻看一眼就逃開,“白某身為禁衛軍統領,手下敬我畏我,卻不曾有人對我如此體貼……我這便讓人往長生殿報信,禁衛軍豈能不認得陸公子!”

“多謝白統領。”陸子溶待一旁巡視的幾名兵士路過,方上前半步,話音放得極輕:“還有一樁事,我現下無法多作解釋。你若信我便依言去做,若不信就當沒聽過吧。”

“我怎會信不過陸公子……”

“找信得過的手下,到京城各種鋪子買帶槐花香氣之物。這時節沒有真花,便買些香膏、香露之類的,要夠三五十人用的。買回來隻管藏好,很快用得上。”

白忠甚至不問一句用處,“陸公子吩咐的,白某一定做到。”

望著白忠篤定的神色,陸子溶半低著頭,唇角的弧度一閃而過。

與白忠分別時已是四更天,禁衛軍給陸子溶騰了一間宮殿出來,卻讓致堯堂堂眾和其餘士卒擠在一起。陸子溶不放心手下,就命眾人將宮殿裏裏外外收拾出來,在廂房打上地鋪。他還從宮殿庫房裏翻出些幹糧,讓人煮了一桶熱粥給白忠送去。

這是禁衛軍占領皇宮的第一夜,星月晴朗,樓闕寂靜;隻有夜風中異常洶湧的寒意,提醒著人們有什麽變了。

這夜陸子溶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天一亮呂不為便帶人在外猛力叩門,再客客氣氣地請被吵醒的眾人即刻前往東宮。陸子溶沒說什麽,隻是安撫了手下,拖著時間讓眾人用過早飯,才貌似順從地隨呂不為去了。

到了東宮,陸子溶問了海棠這邊的情形,她隻道是一切安好,卻趁呂不為不注意,一個勁朝陸子溶眨眼,望向牆外。陸子溶略一點頭,讓她去了,便帶著眾人前往牢房。

呂不為走在最前頭,來到關押傅陵的牢房,便高聲道:“陸堂主,你果然沒讓殿下失望!”

陸子溶過去看,行刑之處地麵並未清理,盡是暗紅凝固的血跡。比地麵更加不堪的是架子上綁的人,他從頭到腳的肌膚都被淋了酸水,經了一夜,此時通通潰爛化膿,伴著結痂的傷疤,遍身慘不忍睹。

架子上的人原本昏昏沉沉,被人聲叫醒,費力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那個日思夜想的頎長身形上,眼中寫滿哀怨。

“既然呂公子覺著這樣能令殿下滿意,那便煩請上報……”

“陸堂主,你的意思是——這樣就好了?”呂不為的話音頓時變得尖銳。

“傅陵乃濟王殿下之弟,本在卑位,卻居東宮十餘載;期間利用太子之位肆意弄權,作威作福,致百姓流離、邊境動亂;濟王殿下謙恭,傅陵卻對他百般刁難,甚至生出逆反之心,險些危及宮闈——如此罪行,這樣就夠了?”

陸子溶望了一眼牢房裏的人,見傅陵仿佛沒聽見有人給他杜撰罪行,眼神隻直勾勾衝著自己。他側身避開那目光,“不如呂公子提議個辦法,要如何對待此人,才合濟王殿下的心意?”

呂不為後退一步擺擺手,“陸堂主說笑了,濟王殿下讓您辦這差事,我來提議算怎麽回事?我就是說個把他淩遲了,陸堂主難道還聽我的?”

“淩遲,”陸子溶隨手抓了個字眼,轉頭打量刑架上綁著的人,饒有興味道,“就這樣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