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陸子溶帶領致堯堂眾人前往東宮, 卻暗中指派兩人回銀沙宮盯著,看尹必為何而來,以及……傅治被如何處置。

那二人到時, 見未戴冠冕的丞相跪在傅階麵前, 臉上是乞求的神情,“殿下打算將聖駕移往何處?”

傅階冷哼一聲, “尹丞相倒問起我來了?那你倒是說說, 本王該移往何處?”

尹必叩首道:“臣以為,殿下今日所為在世人眼中如何定性,全看今日之後陛下的狀況。況且您執掌禁衛軍, 陛下隻使喚得動這些殘廢宮人, 難道殿下仍舊不肯放心?”

“原以為尹丞相隻會算賬,不成想嘴還挺巧。”傅階挑眉,“說下去。”

“依臣所見,可將聖駕移往長生殿, 對外稱陛下一心向道, 無意世俗,不願理政。長生殿地處邊遠, 既無法逃離, 又無法舉事, 殿下亦可派駐護衛。”

傅階沉思片刻,唇角一勾, “尹必, 你不在衙門裏避禍, 跑來這兵荒馬亂之地, 就是為了同本王說這些?本王本不打算更換丞相, 但你這般為舊主說話……”

尹必磕了個頭, 沒再言語。

“長生殿……也好,本王的確需要一個借口。”傅階看向一隻腳邁進銀沙宮的白忠,“就聽丞相的,綁了皇帝,送去長生殿。”

“至於你,尹必,就一起去長生殿伺候舊主吧。”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深秋的寒意彌散在空中。其實白天也不暖和,隻是廝殺中的人血都是熱的,直到一切塵埃落定,肌膚才想起自己的冰涼。

陸子溶僅著一襲單衣,行走在前往東宮的小道上。步履尚且平穩,人卻止不住地咳,經過一盞宮燈時,火光下他麵色白得瘮人。身邊的堂眾脫下外衣給他,也無濟於事。

他許久不曾如這般寒冷了,怪天氣,怪心境,更怪……體內的「經年」。

還有時間。隻是在這最後的時光裏,他會日夜被寒氣折磨。前世他是被這毒殺死的,他知道那有多痛。

但現下局麵千鈞一發,他不能撒手不管。

致堯堂從角門進入東宮。陸子溶和看守的禁衛軍交接一番,將自己人換了上去,既看住四下大大小小的出入口,還有不少堂眾上了房頂翻了牆。

“太子現下在何處?”陸子溶冷肅道,“我奉濟王殿下的命令,前來處置罪人。”

那禁衛軍的小頭目道:“自然是綁起來了,這便帶您過去。”

陸子溶帶了幾名堂眾,隨對方進入東宮。

東宮內的護衛早被統統抓來扔進牢房,現在正在抓的是客卿。禁衛軍兵士將數名東宮客卿綁了,與陸子溶擦肩而過。

突然,隊伍中某人掙脫束縛,踉踉蹌蹌跌過來,朝陸子溶跪下,高聲哭道:“陸公子,求你放過殿下吧!”

陸子溶停下腳步,認出那人是向來「清高」的吳鉤。

“殿下不是那等野心勃勃之人,造不成什麽威脅的。濟王若不放心,大可削他的權,不可不念手足之情啊!還有陸公子,殿下自幼長在你門下,他為了涼州、為了致堯堂付出多少心血,他到底欠你什麽?!你背叛他也就罷了,你怎麽忍心對他下手?!”

陸子溶靜靜望向那人,眸光微顫。他本以為此事一出,再見到吳鉤時對方會指著自己破口大罵,不曾想他是這樣反應。

原來此人處處針對他,並非因為他擋了誰的路。或許吳鉤隻是將他當成了禍亂東宮的奸佞小人。

“吳公子所言不過是一孔之見,我與太子間的許多事你並不知曉。你不知曉他當年如何折辱我、迫害我,不知曉他為何想要我死,自然不懂我如今為何對他如此憎惡。”

陸子溶別過頭,唇角勾出輕蔑,“你的主子或許是個好太子,但陸某同他有私仇,說情就不必了。”

兩名兵士將吳鉤抓回去,陸子溶問:“此人不該在牢裏麽?”

兵士道:“此人不久前才被打過,爛了一身皮肉,正打算給他換個地方。他在的那間牢房刑具齊全,騰出來以備陸公子之需。”

陸子溶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對方所指。

刑具齊全的牢房,自然要留給要緊的人物。

“徹查客卿及仆從所在之處,清點近日文書。”陸子溶吩咐手下的堂眾。

偌大的園子裏冷冷清清,滿地燈燭無人點亮,到處黑漆漆的。東宮多水,越往裏走便愈發寒涼,陸子溶腳下發虛,不得不讓身邊的堂眾攙扶。

他最終被引到了園子裏種花生的那塊地,遠遠見到田邊的樹上捆著個人。陸子溶略一蹙眉,“為何綁在這裏?”

那兵士道:“我們衝進來時他便在這裏,和一堆幹癟的花生殼子坐在一起。我們聽說太子身手不凡,還特意帶了不少人手,誰料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按在地裏了。”

“我們怕他反抗,將他整個頭按到土裏,想要弄暈他。可他一聲不吭聽話得很,我們最後就沒傷他,扒了衣裳給綁了,等您發落。”

陸子溶望了望淩亂的花生地,沉默半晌,向綁人的那棵樹走去。

幾道粗麻繩將人緊緊固定在樹幹上,身形高大健美的青年人衣裳被扒、披頭散發,下頭留一條扯爛的中褲。鞋子也被卸了,腳麵壓著散亂的樹枝,想來已被紮出了窟窿。

他眼睛上蒙著布條,嘴裏也塞著布。不過身上幹淨得很,還沒有傷。

陸子溶正要走近,卻突然從身後竄出個人來——那人跑得極快,直直奔向被綁的人,一邊跑一邊拔出佩劍。

到了跟前,那人舉起劍,對著傅陵的胸口便要刺下——

啪!

當啷!

一顆石子擊中他手腕的穴道,他整隻手脫力,距離胸口隻有幾寸的劍掉落在地。

陸子溶拈去石子在指尖留下的灰土,抬眸望向不速之客。他緩步上前,停在一丈之外,毫無波瀾的眸上覆了層冰霜,凝視著呼吸粗重的溫以竹。

——竟把他忘了。

溫以竹一改往日從容,一手指著傅陵,衝陸子溶吼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護著他!他大勢已去,如今就是個囚徒,他什麽都給不了你!濟王殿下不是讓你來殺他的麽?你不便動手,我來幫你!”

陸子溶去看綁在樹上的人,他忽然想知道,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在此情此景中是何種反應。

傅陵一身狼狽,卻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很是安靜。

“濟王殿下如何吩咐我,你倒聽得清楚?此事非你職責所在,溫公子,請你即刻離開。”

溫以竹頓時紅了眼,他抄起劍,再次指向傅陵,“堂主,先前不告而別是我不好,我日後定一心一意待你。我們本就不是舜人,何苦因他們的事生了嫌隙?我們現在殺了這個太子,帶著致堯堂的兄弟姐妹回邊境,回寧州,過我們的太平日子!”

荒謬言語讓陸子溶失去耐心,他側首吩咐手下:“拿下溫以竹。”

幾名堂眾站得遠,衝上來花了十幾步。就在這點工夫裏,溫以竹的劍先是奔著傅陵脖頸去了。

陸子溶心下一沉,卻見劍尖擦過脖頸之時,傅陵忽地向一側偏頭,那把劍來不及轉向,生生插在了樹上。

接著,傅陵趁溫以竹尚在怔愣,用肩骨頂住劍尖,突然發力將整把劍摔向地麵。即將落地之時,又用腳尖接住,僅靠聲音辨別方向,將那把劍踢了出去——

剛好經行陸子溶麵前,被他隨手抓住。

接到劍後,陸子溶並無半分遲疑,上前兩步,劍尖從後心向前捅穿了溫以竹。

鮮血迸濺,在一個沒有點燈的夜裏,連血也是漆黑的。漆黑地汙了陸子溶纖長白淨的手指,清俊無雙的眉眼,威嚴工整的衣襟。

溫以竹很快站立不住,卻強撐著,費了不知多少力氣扭過頭,四目相對時他突然笑了。唇上落著血跡,開合數次,終於顫抖出一句:“陸堂主……我、我是不是你……親手殺的……第一個人……”

陸子溶保持著出劍的動作,垂眸道:“一劍穿心的,應當是第一個。”

陸子溶平日裏在致堯堂隻管謀劃;即便外出殺人,也是讓堂眾動手;即便自己動手,也多用精準之術,極少直接取人性命。溫以竹會這樣想,也屬尋常。

但溫以竹不知道的是,當初他清剿齊複的黨羽,以及少時在田州用兵,也是殺過人的。

至於一劍穿心是否有先例,那自然是不記得了。

此話一出,溫以竹滿眼絕望中生出些欣慰滿足,雖然臉上布滿血跡,笑容卻無比燦爛。他喃喃道:“那……也好……”

“如此……也無遺憾了……”

溫以竹終於肯倒下了。

血泊,屍身,這都是陸子溶再熟悉不過的東西。至於死的是什麽人,總歸不是自己人;至於對方為何而死,總歸不是為自己好。

致堯堂堂眾要上前收屍,陸子溶抬手攔住,“濟王的人,讓禁衛軍處理便是。”

眾人尚在怔愣,陸子溶忽聽樹上捆著的人發出響亮的哼哼聲,似乎想說些什麽。他便從一名堂眾手中又取了把劍,來到樹邊,用劍尖將傅陵口中的布挑開。

傅陵抬頭,透過不透光的布望向麵前的人,話音飽含悲切:“陸先生當真是濟王派來殺我的麽?若是如此,讓那姓溫的殺了不是一樣,救我做什麽呢?”

陸子溶道:“濟王如此恨你,豈能讓你輕易死了。”

“陸先生如此恨我,自不會讓我輕易死了。”傅陵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陸子溶沒接這話,而是盯著麵前的人。其實他也沒想好要如何動手。讓一個人半死不活,又不能真死了。

沒了方才那緊張氛圍,陸子溶的嗓眼又想起了咳。這次是猛烈的一連串,幾乎堵住他的呼吸。

僅這幾聲就毀了傅陵始終鎮定的麵色,他咬咬唇,低下頭,用下巴撇開自己的衣襟,從中叼出一個布包。

陸子溶勉強止住咳聲,伸劍過去接住,再收回來打開,見其中是一枚藥丸。

——「二十一」。

“當日你將一瓶藥拋入水中,有一顆落在外麵,被我收了。陸先生這幾日是太過勞累了吧,你要做的事想必尚未做完,你把最後一顆藥用了,多撐一陣也好。”

指腹摩挲著藥丸,陸子溶嗤道:“太子殿下是說,你來為我解毒?”

傅陵神色一滯,垂首道:“藥丸給你了,龍脈泉你想去就去,你要找別人,我攔得住麽。”

陸子溶輕哼,轉身吩咐手下:“替我找個男人,什麽人都可以。”

“等一下!”傅陵的話音突然傳出,“什麽人都可以?那我可不可以?”

陸子溶略一蹙眉,示意手下站遠些,自己則停在傅陵幾步外,淡淡道:“說吧,我耐心不多。”

盡管他這樣說,傅陵的話音還是很慢,每個字都像千年酒壇裏釀出來的:“你我都是將死之人,到了那邊,陸先生定會忘記今生的許多事。你說,於「情愛」二字上,你還會記得多少?”

“陸先生這般淡薄之人,或許不記得什麽,或許什麽也不記得。但都說凡事最初與最終記得最深,我得不到你的第一次,可我想要最後一次。”

他顫抖道:“我怕你忘了我……”

“我們相識十二載,你竟要用這樣的辦法讓我記得,當真可悲。”陸子溶雲淡風輕道,“這是你的欲求,與我何幹?”

“陸先生,這一次離世之後,我的魂魄將被收走,我將再不能入輪回,走得幹幹淨淨。往後幾生幾世,我都再不能遇見你了。”

“你可曾好奇,為何你我去世後重生到了過去?那是因為我放棄一切未來的可能,才換來今生多看你幾眼。”

傅陵話音哽住:“我要死了,陸先生,你施舍我一點什麽好不好,什麽都好……你衝我笑笑都好。”

陸子溶麵無表情側過身,思索片刻,吩咐道:“將此人綁去龍脈泉。”

其實傅陵的話他每個字都聽進去了,也是第一次知道重生的原因,卻根本代入不了對方的感情,尤其不認同傅陵那什麽第幾次記得最深的說法。

但傅陵的說法給他提了醒,溫以竹屍身尚在眼前,他才知道不是誰都能將解毒隻當做解毒。他一個將死之人,實在不好去禍害旁人。

也就傅陵這種本就無藥可救的,用起來才最順手。

——但是「衝他笑笑」這種請求,陸子溶是斷不會答應的。

這一次他沒有耐心陪傅陵循序漸進,他擔心外頭的境況,還有不少事要做。他將藥丸放入龍脈泉,自去裏頭浸泡,洗淨通身血跡。同時吩咐手下把五花大綁的傅陵扔進水中涮了涮,放在岸上備用。

傅陵平躺在岸邊石板上,雙臂固定在身側,兩腿也勒在一起,蒙眼布也不給摘。

陸子溶不由分說坐過去,他搬出許多年前從齊複那學的手段。麵前的人被他擺布得連連發出聲響,似乎想要發力,卻被繩子困住,隻好軟著話音乞求:

“陸先生,讓我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好不好?”

“親我一下好不好?”

“別忍著不作聲好不好?”

“慢慢來好不好?這樣的話很快就……”

陸子溶想要盡快,對方全然沒有拒絕的餘地,最後隻花了不到一炷香,從未這樣迅速。

隻是結束之後,傅陵強行坐起來,纏著繩子的上身與麵前之人相貼,下巴扣住他的肩膀。倘若有雙手環在腰上,便是個擁抱了。

傅陵得不到擁抱,但他聞到了陸子溶的體香,肌膚相觸之處傳來溫熱。

一如許多年以前,某個兵荒馬亂的夜晚,他在馬車上感受到的那樣。

這是他在最後時刻,所能抓住的全部恩賜了。

陸子溶容許這個姿勢保持了片刻,權當傅陵要求的「施舍」。而後,他在傅陵耳後點了兩個穴位,對方便「咚」的一聲砸回地上,全身不能動彈。

陸子溶將身上髒汙衝洗幹淨,換了套繁複厚實的衣衫,走下龍脈泉外的台階,對隨行的堂眾道:“把他再洗一遍,捆去牢房吧。”

作者有話說:

傅工具人陵:謝謝,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