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傅陵訝異道:“陸先生不是才解了毒, 為何又要?可是出了什麽事?”

但陸子溶並不理他,徑自向龍脈泉走去。

傅陵隻得追過去,到了湯池邊, 蹲下取出一粒「二十一」放入水中, 回頭道:“先生可以更衣了。”

陸子溶卻站住不動,盯著他道:“你脫下上衣。”

“我?”傅陵不解, 仍是照做, 而後見陸子溶取出一根似乎是特製的碳棒,在池邊的地燈上借了個火,碳棒的一端發紅。

陸子溶舉著碳棒走到他麵前, 將燃著的部分按在他胸口的刺青上。

“嘶……”

傅陵疼得麵目扭曲。

火星在肌膚表層燙出了焦糊味, 自然也留不住那刺青。清除刺青的辦法有許多種,可陸子溶偏選擇了最粗暴折磨人的一種。

二人對望,傅陵滿臉痛苦,陸子溶麵無表情, 誰也沒有說話。刺青必須清除的原因上次已然道明, 此時不過是陸子溶在表明決心。

“陸先生……”

碳棒掃過整個胸口,出現一大片燒傷。傅陵張了張雙唇想說些什麽, 卻見陸子溶伸出手。

陸子溶命令道:“解毒藥丸拿來。”

“我方才……放過一粒了。”

“拿來。”陸子溶斬釘截鐵。

傅陵隱隱覺得不對勁, 顧不得胸前疼痛, 從脫下的衣裳裏翻出藥瓶,攥在手裏護著, “陸先生要這做什麽?放多了浪費……也於身子無益。”

“既然本就是給我的, 此時舍不得了?”陸子溶沒再多話, 上前搶奪。

傅陵疼得渾身脫力, 隻接下兩招便眼看著藥瓶被奪走, 瓶塞被對方拔去, 然後——

陸子溶竟在池邊倒扣藥瓶,任由剩餘的「二十一」落入水中!

“不——”

傅陵瘋了似的撲過去,伸手要攔藥丸的下落,卻是徒勞。

胸口傷處砸在石塊上,疼痛幾乎使他昏迷。

他勉力抬眼,哀怨地望向麵前清俊而高傲的人。

陸子溶的話音平淡而堅定:“等這一次藥效過去,我便壽數盡了。我會徹底消失無蹤。到那時候,無論是陸子溶這個人,還是致堯堂,還是我曾帶來的一切影響,都不再與你有關。”

他轉身欲行。

“不可能!”傅陵歪歪扭扭站起來,絕望地喊道,“我自幼是跟著你長大的,也是你曾帶來的影響之一,難道我與我無關嗎?!”

陸子溶不曾回頭,向入口的台階走去。

傅陵滿臉慌亂,不顧一切跌過去,幾欲摔倒。他追不上前行的身形,到了台階處竟腿腳一軟,整個人向下滾落。

腳腕崴了,胸前傷處沾了灰土,褲腿讓石子劃了口子,現出一道殷紅。傅陵癱在台階下,這樣的他再阻止不了誰的離去,隻能麵向對方強撐出跪姿,雙手扒著台階,仰頭望向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身影。

如同喪家之犬搖尾乞憐。

“陸先生,你是要徹底切斷我們之間的聯係麽?你不能就這樣突然離去,你……怎麽忍心。”

“我們有十幾年師生之誼,我傾其所有為你做事,我們還曾那般親密……即便是誤解,即便是恨……你一定是恨我的,你還未曾找我尋仇,你不能走,你得留在我身邊報仇……”

“我恨你?”陸子溶右腳腳尖踩在傅陵的指骨上,“你配我恨麽?”

“你我二人不過相互利用,如今我用不著你了,自然要走,你憑什麽留我?”

“從你決定構陷我的那一日起,你我縱有師生之名,也無師生之誼了。”

十指連心,陸子溶腳下發力,隻要位置和力道找得準,就能使人產生劇烈的痛苦。

“讓開。”他將那指骨踩出「哢噠」聲。

伴隨著這聲響,傅陵的臉色瞬間慘白,額頭冒了一片汗珠。盡管疼痛鑽心,他硬是咬緊牙關,絕不肯讓出路來。

最後是陸子溶失去了耐心,腳尖挪到對方胸口,在傷處發力。一聲哀嚎傳出,傅陵再次滾下幾級台階,歪倒在一旁。

陸子溶從懷裏摸出個布包,扔在那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而後他從讓出的路向下走去,不料傅陵又喚了聲:“陸先生。”

腳步沒有停,對方的話音在身後減弱:“即便你這樣說,我也絕不離開。「二十一」隻是延緩毒發,不能根治,倘若我走了,就再沒人能救陸先生了。長往殿的仙長說,我要想通一些事,才能找到徹底解毒的辦法。可我想不通……”

隨後是一聲重重的歎息:“陸先生你說,你我之間最終的答案,到底是什麽?”

聽到這裏,陸子溶停了停,毫無語氣地道出:“答案便是「無關」二字。”

說罷重新提步,在漆黑如墨的夜裏,緩緩走向深淵。

那一夜,傅陵胸前纏著繃帶,獨自在東宮裏轉了很久。仿佛陸子溶越是說無關,他便越要從過往的記憶中找尋相關。

最後他累倒在花生地裏,摸了摸懷裏,那裏有最後一粒「二十一」,是方才陸子溶傾倒藥瓶時,落在岸上的一粒,讓他撿了去。

那裏還有陸子溶給他的布包,他就著月光看裏頭的東西——

齊務司的令牌,以及一種從沒見過的藥丸。

他一個激靈,方才的感傷醒了大半,眉頭緊蹙,心一點點沉下去。

他立即回到書房,連夜親筆寫了幾封密令,一一加蓋監國玉璽。接著他將密令交給老鄭,囑咐他派可信之人前去傳令。又拿出布包裏的藥丸,吩咐他查訪來曆。

做完這些,他坐在窗邊看了許久的月色。

陸先生這樣做,是要變天了吧。可即便如此,他怎麽能用自己的性命……

傅陵垂首闔目。

可是,他現在還不能去長往殿,還給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

陸子溶去東宮一事做得幹幹淨淨,盯梢的幾人都在前院,沒一個質問他的去向。再過一日,他便帶著致堯堂大部分人手一同去了禁衛軍營地。

致堯堂眾人被安排和禁衛軍兵士同住,才安置下來,那些兵士竟有不少上門問候,順帶討要他們的口糧。陸子溶不懂禁衛軍怎麽窮成這樣,卻還是勉強打發了一些,便囑咐眾人閉門謝客。

當天夜裏,他獨自前往大殿。他到時,殿內幾人已交談了片刻,白忠正一臉震驚,顯然是剛得知次日便要出兵之事。白忠喃喃道:“這也太快了……”

主座上侍立的呂不為道:“我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明日太子的私兵就會攻入皇宮,我們不護衛,豈不是讓那等宵小之徒弑君篡位了!今夜就去整隊待命,不得延誤!”

白忠為難道:“並非不願從命,隻是上月軍中糧米拖欠至今,不少軍士存糧不足,難以糊口。如此出兵,隻怕不利。糧倉既有餘糧,不如今夜下發些許。”

座上的傅階道:“本王記得白統領早就報過此事,呂不為,糧倉是否確有餘糧?”

呂不為行了一禮,“上個月的糧餉折換成銀子,送往雲州換解藥了……”

傅階聽罷,懶懶道:“本月的糧餉尚在戶部,現下若去討要,恐怕打草驚蛇。這麽些天都過來了,就再忍一陣,事成之後不會短了你的。實在挺不過去,找致堯堂要些糧食不就是了。”

拒絕的意思如此明顯,白忠隻能應下。接著,呂不為拿出皇宮地圖,講解起明日的計劃來。

——果然和陸子溶的建議全然不同。

白忠在傅階麵前唯唯諾諾,待出了大殿,便自顧自念叨:“太子為何會突然造反呢……即便他什麽也不做,待陛下駕崩後,繼位的不也是他麽……”

夜風吹散鬢發,陸子溶心中暗歎,他已看清傅階的計劃,但此時不能開口。他隻得上前,輕拍白忠的肩膀,“我讓致堯堂勻出些口糧,給禁衛軍救急。”

這樣說不過是安慰,致堯堂才多少人,即便把口糧全送出去,於禁衛軍而言也是杯水車薪。傅階提出這主意,根本就是敷衍。

二人回到營地,見溫以竹正站在入口處,似乎在等待什麽。目光相對之後,溫以竹竟立即轉身跑走。

陸子溶眉心下壓,出聲喚他,而後徑自遠離營地,等對方追上。他沉聲道:“小溫,有些事你大約誤會了。”

溫以竹直直盯著他,全無往日溫潤。

“本座並無什麽心上人。你我之間的界限,起初便已說明,本座用不用你皆有考量。致堯堂從未短了你什麽,何來怨恨?”

溫以竹淒然一笑,“你沒有心上人,可我有啊。本是遙不可及的念想,一朝有望,我恨不得沐浴焚香;可我的一片癡心被摔在地上,反複踐踏——我不該恨嗎?!”

陸子溶垂下長睫,衣衫獵獵。

如他這般的人物,這些年沒少受人傾慕,但大多是與對方分別後很久,才七彎八繞地傳入他耳中的。光風霽月的絕塵公子,誰若對他表明那般心跡,似乎都是一種褻瀆。

可這一次,是他主動找的溫以竹。

他沒想到,致堯堂眾人都在怨他冷漠,卻仍有人存了別樣心思。若早知如此,他寧願和傅陵糾纏到底,也不願多招惹一個無辜之人。

他緩緩抬眸,肅聲道:“連招呼也不打,便擅自離開致堯堂,轉為禁衛軍效力。你有恨,不來恨本座,攀扯無關之人做什麽?”

“嗬——”溫以竹笑得愈發扭曲,唇角彎彎,眉心卻緊擰著,眼中盡是絕望,“事到如今,你竟仍在維護他!不過堂主放心,我恨誰也不會恨你,殺誰也不會殺你!”

他說罷忽地上前,強硬地捏起陸子溶的下頜。

陸子溶並無動作,就那麽淡淡望著他,望著他的目光從凶狠到落寞。片刻之後,那隻手滑落,溫以竹慢慢轉身,離去時幾步一跌,幾欲摔倒。

陸子溶靜立良久,最後幽幽一歎,自顧自道了聲:“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