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次日一早, 陸子溶前往禁衛軍營地。

見他獨自前來,守衛們都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將他請到門房, 擺上茶水點心。另有人趕忙去報給濟王。

不一會兒, 濟王便帶著門客趕來。在跟隨的門客中,陸子溶一眼便看見了呂不為。

濟王迎了他兩句, 而後狀似隨意道:“本王今日要觀看禁衛軍操練, 陸公子既然來了,便與本王同往吧?”

陸子溶並未拒絕,隻是在同去的路上, 淡淡問呂不為:“當初拿了東宮的特赦, 本以為你會回邊境去,不曾想竟到京城找舊主來了。”

他是說給傅階聽的,卻是隨口一說。明智之人隻會默默記在心裏,而不會選擇此時發難。

可偏偏就有不明智的, 傅階聽後立即質問:“呂不為, 你拿了東宮的特赦?!”

呂不為慌了,“屬下那時是……是流離失所。恰好李願傳信……屬下回來也是為了殿下您……”

傅階重重哼了一聲, 大步而去。

一行人來到營地後的空地, 是禁衛軍操練之所。此時某個營的軍士正在操練, 與陸子溶上次路過時不同,這營裏都是青壯年軍士。

陣前的台子上, 一名將官站得筆挺, 正在對下頭發號施令, 眾人根據他的命令擺出陣型、舞槍弄棒。而禁衛軍統領白忠則坐在台子後, 監視著一切。

陸子溶隨傅階到一旁的棚子裏坐下, 目光在那發令的將官身上多停了停, 從側麵看不清麵容,但他總覺得在哪見過這身形。

“陸公子也知道,禁衛軍共有三個軍營,主要按軍士的年紀來分。年紀較長的那些功夫了得,不必刻意操練,倒是這些新兵蛋子,頗讓人費心。”傅階介紹著。

陸子溶聽出了這話的玄機。那些四五十歲的老兵雖體力衰退,但他們都是早年和皇帝一起造過反的,為防再出反賊,皇帝對禁衛軍的訓練十分嚴格。後來大舜國都日益安定,才逐漸鬆懈下來。

上次陸子溶見過老兵的操練,為其老當益壯而驚歎,以為若是年輕的新兵,定然無此本事。

可現在,陸子溶望向場中的青年兵士,作為齊地第一幫派的首領,他從他們揮動武器的姿態便能看出,這些人無一個是平庸之輩。盡管天生根骨參差,但都已被訓練得爐火純青。

無論新人還是老人,都有此等功夫,加上京城兵力中禁衛軍占大半……

陸子溶側頭望向似笑非笑的傅階,對方道:“看來陸公子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垂眸不語。當年還在傅階手下時,他隻覺得這個上司無能。誰料這些年過去,傅階竟暗自把禁衛軍養成這樣。

可禁衛軍並非濟王私兵,即便強盛,又豈能任他隨意差遣?

操練告一段落,白忠走上前去給眾人講話。他說了些軍規製度,又開始帶下頭的人喊號。起初還是諸如「勤加操練」「盡心值守」之類的話,到後麵卻忽然高聲問一句:“你們效忠何人?”

下頭齊聲呼喊:“效忠白統領!效忠濟王殿下!”

陸子溶聽到這話,心裏「咯噔」一下。他倏然起身,快速走到台前,衣擺揚了一路塵土。

他的目光鎖住下麵眾人,抬高話音:“禁衛軍是兵部的編隊,你們是朝廷的兵!難道不效忠陛下、效忠太子殿下?!”

軍士們頓時呆住。偶有抬眼偷瞄他的,更多則是埋頭不語。

過了半晌,終於有膽大的回道:“隻曉得白統領是我們的上司,濟王殿下是我們的主子,旁的一概不知!”

分明是豔陽天,分明昨日剛解了毒,陸子溶卻突然感到從腳底升起一股涼意,攀上全身,凍得他控製不住地發抖。

朝廷拱衛京城的禁衛軍,居然當眾承認自己隻認濟王,不認皇帝了!

他一陣目眩,向後跌了半步,旁邊那喊話的將官趕忙扶住他。看清此人的臉時,他抖得更厲害了。

——是溫以竹。

“為什麽……”

他微微仰頭,喃喃念著,似是在問對方,更似是在問蒼天。

傅階走上前來,笑道:“陸公子可別誤會,溫百戶是覺得在禁衛軍更能成就功名,所以主動投靠的。你說是吧,溫百戶?”

“正如殿下所說。”溫以竹應付完了傅階的問話,又悄悄貼近陸子溶耳邊,恨恨道:“堂主,我舍不得殺你,可我能殺了你的心上人。”

“什麽?”陸子溶蹙眉。尚未問清楚,對方卻放開他走掉了。

他隻能對著傅階,沉聲問:“這便是殿下想讓我看的?”

傅階輕佻地勾唇,“將近正午了,正廳備下了酒菜,陸公子可別跟本王客氣。”

陸子溶知道對方有話要說,隨他去了正廳。酒菜是現成的,估計從他一到營地便開始準備了,其規格較陸子溶在東宮用過的還豐盛不少。

擺在他麵前的是一道燉魚,他用筷子夾起一片,卻不往嘴邊放,“這是濟地的白江魚吧。濟王殿下數年不前往封地,竟能受用封地的物產?”

傅階爽朗一笑,“正是因為不去封地,才能受用天下物產。明白麽?”

陸子溶不著痕跡地將魚肉泡在菜湯裏,沒讓任何一樣東西入口,“莫非殿下打算長住京中?即便如今陛下不會幹涉,他日太子殿下掌權,也不會幹涉麽?”

“哈哈哈……”傅階忽然仰頭大笑,笑了好一會兒,幾乎喘不過氣才停下,“他日太子掌權?陸子溶,你是不是想問——”

“即便有再多兵力,又如何進得去禁宮呢?”

深秋的正午,仍有一絲一縷殘存的溫暖,從窗子裏鑽進來,抓住滿桌飯菜僅剩的熱度,一同消散在大敞的正門之外。

侍從早被支了出去,滿室空空****。

陸子溶未曾料到,此人承認自己要造反,居然如此幹脆爽快。

禁宮城門尤為牢固,即便傅階以禁衛軍的兵力強攻,也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加上宮廷護衛可以從內抵抗,不待城破,援軍便先到了。

但傅階一路將他引來,靠的是那小藥丸……

“「終年」。”陸子溶輕敲瓷盤,緩緩開口,“你如何給宮裏人下毒?製住了多少人?”

傅階負手踱下座位,來到陸子溶麵前,扯了雙筷子夾起湯裏泡的那片魚肉,塞在自己嘴裏,意味深長道:“我就喜歡和陸公子這樣的聰明人說話。”

“陸公子身子弱,午飯一點不吃可不行,這魚我替你試了,你用一些吧。”他拍拍陸子溶的肩,“若是當年我給宮人們下毒的飯菜——異味是很大的。”

他將桌上每一道菜用了一口,“不過,榮寵正盛的沈妃娘娘賞的吃食,誰敢拒絕?喂得不多,就幾十人,都是些有頭臉的,加上把守宮門的。”

他每說一句,陸子溶身上寒意便甚一分,直至如墜冰窟。

服下「終年」就必須時常服用解藥,宮裏的長生殿隻為皇帝做事,很可能拒絕被下毒的宮人。那麽,誰能為他們送上解藥,他們就會效忠於誰。

傅階敢下這個毒,必然已通過他遍布各地的門生好友找到了解藥。

陸子溶多希望傅階是在說大話,多希望根本就沒多少兵力,也沒人中毒。可他看到了禁衛軍操練的場景,也聞到了王海身上的槐花香氣。

——已經晚了。

“濟王殿下讓我看見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麽?”他的話音如身體一樣冰涼。

“也沒什麽大事,”傅階坐回去,饒有興味地轉著筷子,“一來,禁衛軍都是朝廷軍士,於奇技**巧上差了一些,所以攻城時想借致堯堂一用。二來,本王帳下謀士雖多,卻無一人及得上絕塵公子。到時候諸般謀略,還請公子您參詳一二。”

陸子溶眉頭微蹙,細細將他每個字嚼了一遍,沉聲道:“陸子溶在江湖上是致堯堂堂主,在舜朝是東宮的奴婢,無論怎麽算,濟王殿下也不該信任我。”

“陸公子忘了——當初你投在我門下,是因為什麽?”

陸子溶當然沒忘,是因為二人對邊境之事看法相同。

“事成之後,大舜必厚待涼州。具體如何實施,便參照陸公子最初上任齊務司司長後,所擬的第一稿執行。你看如何?”

陸子溶垂眸半晌,長睫顫顫巍巍,未入冬便已沾霜。

他取了筷子,夾起一片魚肉,終於將禁衛軍的食物放入口中。

他聽見傅階又開始笑了,那笑裏摻雜著霸道的威脅:“這就對了嘛。但倘若你背叛本王,將這些事說給不該聽的人——沒有人阻止得了本王,大舜的鐵騎踏平區區涼州還是夠用的。”

唇齒膠澀,陸子溶艱難吐出:“殿下放心,陸子溶明白。”

“隻是……我身中奇毒,時日無多,不定哪日橫死案前,隻怕有負殿下所托。”

“哦?是麽?”傅階道,“既然如此,那等用完了這頓飯,陸公子便替本王做點事吧。”

午飯之後,陸子溶被帶到一間雅致宜人的屋子,可窗子沒有關,能聽見外頭禁衛軍操練的聲響,仿佛時刻在提醒他麵臨的威脅。

如果說他先前還有些猶豫,那麽在看見傅階交給他的東西時,他便徹底下了決心。

那是一份禁衛軍攻入皇宮的計劃,傅階讓他修改。他知道這計劃很可能是假的,唯一正確的,也是傅階想讓他看的,是攻城的日期——

三天之後。

陸子溶不明白傅階為何要威脅他收買他。禁衛軍兵力充足,傅階人脈甚廣,不會差一個致堯堂的人手;至於謀略,濟王府養著上百名客卿,加在一塊不會比他陸子溶遜色多少。

況且他和傅階本就有舊怨,拉他入夥,即便好處給足,也要隨時防著他的出賣。

會不會,傅階這樣做,本就是因為他們有舊怨……

這一切突如其來,隻有三天,陸子溶根本什麽也做不了。

他必須選擇暫時服從。

在軍士的操練聲中,他認真在所謂的攻城計劃上圈圈點點,做足了樣子。

傅階見到他的成果十分滿意。事涉致堯堂,不能把陸子溶扣在禁衛軍營地,他便再次對陸子溶提點警告一番,讓他暫且回去。

白忠帶手下送他回致堯堂,名為護送實為看守。一路上,陸子溶這個素來冷淡之人竟主動開口,和白忠扯了不少閑話。

“除了呂不為之外,禁衛軍裏可還有人欺辱白統領?”陸子溶與他對視,眸中是薄薄一層擔憂。

白忠雖知陸子溶是在威逼利誘下加入的,但總歸拿他當了自己人,便同他多說幾句:“禁衛軍裏並無他人,可濟王府裏……唉,無非受個傷破個財,不是什麽大事。我效忠濟王殿下不是一日兩日了,何必較這個真。”

話雖這樣說,但陸子溶明顯看得出他眼裏的不甘。

陸子溶向來不會寬慰他人,略去那些溫軟言語,隻道:“你效忠濟王多年,殿下必定對你心存感激。若你道明此事,他自然會為你做主。你多慮了。”

“嗯……說的也是。殿下豈會是那種徇私偏聽之人。”

一行人到了致堯堂,陸子溶隨口邀請白忠進去喝兩杯,白忠以要回去複命拒絕了。但看得出,他是想進去的。

幾名禁衛軍的軍士就留在致堯堂附近,監視著周圍動向。陸子溶一回去便召集全體堂眾議事,直到深夜。

次日下午,致堯堂所有運送糧食物資的車突然都走了正門,人員進出吸引了盯梢之人全部的目光。趁此機會,陸子溶獨自從後院角落的密道離開致堯堂。

他先去了趟齊務司,和眾人囑咐了很多事。他不曾解釋發生了什麽,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安排後事。

接著他便去了東宮。這會傅陵還在衙門裏沒回來,陸子溶怕驚動太廣,不讓人去叫。硬生生等到天色全黑,終於見著了人。

傅陵見到他滿眼驚喜和意外,“陸先生是在等我?等了很久嗎?累不累?餓不餓?”

陸子溶淡淡掃他一眼,“帶上藥丸,隨我去龍脈泉。”

作者有話說:

下午4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