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是什麽?”陸子溶話音冰冷, 含著薄慍。

傅陵停下動作,臉頰泛紅,半低了眸子, “是我近日刺上去的。我曾往陸先生身上弄這個, 實在對不住你。我就想給自己也……便扯平了。有了這個,日後我定會一直效忠致堯堂的。”

陸子溶氣笑了, “可笑。你又不是致堯堂的人, 說什麽效忠致堯堂?”

“可我為致堯堂做了許多事!我雖不是致堯堂的人,但我是陸先生的人,我將陸先生的致堯堂烙印在身上, 是在許諾我一生的忠誠……”

陸子溶竟不知從哪罵起, 無奈搖頭,“我是致堯堂堂主,未經我允許,不許在身上刺致堯堂的竹紋。”

他低頭看一眼二人接合處, “你我之間的聯係, 除此以外再無其它。”

傅陵的表情自是難看的,卻什麽也沒說, 似乎預料到會是此等結果, 再次動作起來。

陸子溶重新閉上眼, 不去看那鬧心的竹紋。他想不通傅陵為何如此敏感,不過是傅階提了一句黥麵, 就急忙要在自己麵前彌補過去。

竟然以為以牙還牙報個仇, 就算是彌補了。當真愚蠢。

此後無論傅陵再做什麽, 他都不給半點反應, 實在是被氣得沒了心情, 隻靜等結束。

可他沒反應, 傅陵便不肯結束,拖得二人筋疲力盡。

最後還是傅陵忍不住,俯身強行吻了他一會兒,才終結了這場不愉快的解毒。

陸子溶抬手想給他一巴掌。

傅陵也以為陸子溶要給他一巴掌;

手卻最終收回,陸子溶自顧自上岸更衣去了。

他現在明白,對於傅陵這種人,越同他計較,他就越是來勁。

如果毫不在意,如果這個吻什麽也不代表,如果無論身體多麽親密也無法化解心防,那才是真正的絕望。

陸子溶穿好衣裳,才見傅陵上來,眼眶有些發紅。傅陵不再提方才的事,隻道:“陸先生留步,給你看個東西。”

陸子溶來東宮解毒,向來事畢便走,還是第一次讓傅陵留下。他到廂房換了件幹淨的月白色雲紋長衫,有下人替他更衣和擦拭頭發。傅陵自己接了手,扶陸子溶坐下,頭發擦得不能再幹了,又仔細綰成髻。

現在的陸子溶什麽也不計較,任由他去,隨口問:“你要給我看什麽?”

屋門打開,進來的是吳鉤,後頭跟著兩名仆從,捧了個西瓜大小的盒子,上麵蓋一塊布。

此時吳鉤的神色明顯有些慌亂,傅陵卻並未察覺,反而得意道:“快給陸先生看看——”

吳鉤隻得扭過頭,揭開盒子上的蓋布。

隻一眼,陸子溶便別過目光,毫不掩飾地蹙眉。

傅陵要殺龔猛,同他有何幹係?給他看血淋淋的頭顱做什麽?

傅陵走到他麵前,頗有幾分鄭重道:“此人昔日屠戮田州百姓,逼得陸先生家破人亡,縱使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當時法令不嚴,如今總算讓他伏誅,也可告慰田州在天之靈,也算是為陸先生雪恥雪恨了。”

“這些是我的主意,不過殺龔猛一事是吳公子帶人做的,我知道你們從前有怨……”

他話音未落,便被陸子溶一聲冷哼打斷。

“原來太子殿下以為,我一直記恨龔猛,所以要殺他替我報仇?你不過見了他為難我,便覺得我想殺他?”

傅陵一僵,“不、不是嗎?”

“當年龔猛並未屠盡田州城,那般行徑亦有道理,對錯本非黑白。二十餘年過去,我一個受害之人且放下了仇怨,你自作聰明替我報仇——”

他看向吳鉤,目光冷若寒冰,“為了報仇要犧牲什麽,太子殿下根本不曾想過。”

傅陵向後跌了半步,“犧牲?你告訴我,犧牲什麽了?”

“你果然不知情。”陸子溶起身側頭,留下輕蔑的一瞥,“龔猛逃出禁衛軍營地後,吳鉤的手下早就能拿下他,卻遲遲不肯出手,而是將他逼往致堯堂的方向。”

“龔猛闖入致堯堂營地後,傷我四名堂眾,其中二人重傷。致堯堂將其捉拿後,吳鉤方帶人趕到,了結了龔猛的性命。”

“比起什麽報仇,本座更在乎手下的安危。”

傅陵大駭,一把揪住吳鉤的衣領,大吼道:“你、你這是公報私仇!孤那樣在乎陸先生和致堯堂,你居然與孤離了心,我真是瞎了眼!”

罵完吳鉤,他又趕忙來到陸子溶麵前,矮下身子抓住對方手臂,仰麵輕聲道:“抱歉,手下人心思不正,連累致堯堂了。我原本隻是想殺龔猛,隻是想解開陸先生的心結,絕無殘害他人之意,先生信我!”

陸子溶甩開對方,背過身,“你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我致堯堂四人受傷,動手的龔猛已死,我自不會讓你來賠。但你記著,上次你捅破我少時的事,其結果不過是歪打正著,實在不必因此得意洋洋,以為我的樁樁件件都要你來管。”

他負手向外踱去,“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還是放下那些虛妄的執念為好。有這工夫,不如想想如何懲治居心叵測的門客。”

走到門口,陸子溶突然出門,回身堵上門,吩咐隨行的淩威將門鎖死。

裏頭傳來砸門聲,他全然不管,叫來一名東宮的仆從,道:“你們殿下曾用過的一種催情酒,還有麽?”

“方子在的。您這是要……”

“取一壺來。”

對於陸子溶與太子的關係,貼身伺候的仆從知道得曖昧,卻覺得這個要求十分合理,二話不說便去了。

陸子溶坐在門口出神,久久不語。

這時淩威主動坐過來道:“屬下今日還去看了他們四個,傷情大有好轉了。大夫說都是皮外傷,看著是重,實則沒有傷筋動骨的。堂主不必太過擔憂。”

“就算要責怪,那也是龔猛和吳鉤的錯。您和那位舜朝太子之間本就諸多說不清,這等事就別算在他頭上了。”

陸子溶望了他一眼,沒說話。

淩威小心道:“您不會……算在自己頭上了吧?”

“一切終究因我而起。”陸子溶輕歎。

淩威向前挪了挪,握住他手腕,“有些話我說不合適,可我看不得堂主這樣。您心懷蒼生,欲救萬民於水火,那是情分不是本分;若是救不回來,那也是那人命該如此,又不是您害的。您總是為旁人活著,是不是都忘了自己什麽樣了?”

陸子溶緩緩轉頭望向他,忽地輕笑,“我原先不知,小淩竟這般會寬慰人。”

淩威毫不臉紅,“我原先亦不知,堂主竟聽得進寬慰。”

陸子溶長睫輕顫,躲開目光,心裏有些暖,又有些酸。

東宮的仆從取了藥酒回來,陸子溶指指屋裏,“送進去吧。”

“送、送進去……”

屋裏時不時叫門,那仆從見到陸子溶肯定的眼神,到底還是照做了。

不料藥酒才送進去,傅陵便強行闖出來,舉著酒壺衝到陸子溶麵前,氣鼓鼓道:“陸先生,你這是何意?”

陸子溶淡淡掃他一眼,目光落在天邊,“我記得當初你將我囚於芭蕉小築,強迫我做下那種事,是因為你覺得我背叛了你,將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太子殿下喜歡用這種方式懲治叛徒,那我便替你送一壺藥酒。你不回屋去給人用刑,來我這做什麽?”

傅陵咀嚼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話中含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把酒壺往地上一摔,扯過陸子溶道:“走,我們換個地方。”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不能在這說?”陸子溶不甩開他,也並不提步。

傅陵見他站得實,沒有法子了,隻好趕走周圍下人,才壓低話音解釋:“我從前那樣對你,並非因為覺得你是叛徒,而是……”

“我很久之前就想對你做那種事了。”

陸子溶多看了他兩眼,語調硬邦邦的:“很久之前我同太子殿下有何仇怨,就因著我是濟王送來東宮的,你便要逼迫我自甘屈辱?”

“不是!我、我之前隻是想和陸先生親近,是以為先生背叛我所以才……”傅陵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慌亂,雙手前伸,似乎想要握住對方,又半路縮回來,不尷不尬地停在半空,“抱歉……”

陸子溶本不想聽他廢話,卻瞥見跪在遠處的吳鉤,忽生好奇,輕淡地問:“泄露懷安樓的位置,這罪名若安在旁人頭上,你會如何發落?直接殺了?”

“那是便宜他了,就該讓他千刀萬剮、生不如死!”

傅陵終於鼓起勇氣上前,輕輕揪住麵前人的衣角,“可我不能那樣對你。我雖然恨極了你,但我也愛極了你,不會允許自己拿刀對著你。我知道對不住你,但芭蕉小築裏的一切,實是我的求全之策。”

陸子溶唇角微挑,輕蔑神色一閃而過,便被終年不化的冰雪壓下,吐出的字句都好似夾了雪粒:“如此說來,我該謝太子殿下不殺之恩。”

可最後殺了他的,不也正是傅陵麽?

“對不起,是我不好……”

“讓一個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有許多種,千刀萬剮是最低劣的一種。你在芭蕉小築做的事,的確比殺了我更痛苦。”

陸子溶隨手虛扶一把卑躬屈膝的人,提步向前,“但倘若一個人凡事都也不在意了,你要折磨他,就隻能千刀萬剮了。”

“不——”

傅陵向前踉蹌兩步,終是腿一軟歪倒在地,什麽也沒追上。

“不在意了,不在意了……”

他埋著頭,反反複複念這一句。

往事談得夠多了,陸子溶麵無表情道:“致堯堂四人受傷,如何懲處手下,太子殿下看著辦吧。”

傅陵這才回神,歪歪扭扭站起來,拍兩下身上的土,清了清嗓子,喚來老鄭,一本正經吩咐道:“把吳鉤關進牢房,先狠狠打一頓,問他口供。”

待對方應下,他又問:“李願還活著麽?”

老鄭回道:“活著,就是離瘋不遠了。”

正要離開的陸子溶頓住腳步,驀地轉頭,“李願事發之時,我答應過不殺他。”

“不殺就不殺。”傅陵從牙縫裏擠出狠厲字句,“千刀萬剮,不許死了。懂麽?”

老鄭一邊答應著,一邊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

這時有人來報:“殿下,宮裏的王海王公公來了,說是要問禁衛軍龔猛案的詳情。”

“帶他過來吧。”傅陵道,“陸先生,那你……”

“毒已解了,我回去了。”陸子溶往外走。

在離開東宮的小道上,他迎麵碰見王海。那條路很窄,二人不得不側身貼緊才能通過。與這位宮裏的大太監貼得極近時,陸子溶突然頓住——

這人身上,有股槐花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