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此時天色將晚, 陸子溶不願夜裏打擾,可他這身子一刻也等不得。他隻得遣人先去知會一聲,停了小半個時辰才出發。
他乘車來到東宮側門, 下車時見傅陵正策馬而來, 顯然也是臨時趕回。他一下車便被傅陵扶進軟轎,一步路不肯讓他走, 徑直送去了龍脈泉。
傅陵替他寬衣, 將人安置在池水中,坐在一旁望了他半晌,試探道:“陸先生……今日讓我來嗎?”
話音抖得厲害, 滿是委屈小心。
陸子溶腕上的珠子都快褪到了頭, 被這麽一攪和,險些掉在地上。
突然撲來的人是傅陵,地上的血也都是他的。他撞到劍上,胸前、肩頭、大臂都劃出了口子, 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但這些地方均非要害, 他便毫不在意,從地上爬起來第一件事, 是擔憂地問陸子溶可否傷著。
陸子溶壓根沒挨到那劍, 當然不會傷著。
龔猛跪在地上一個勁兒賠罪, 傅陵黑著臉問:“你們到底有什麽仇怨,為何見麵就打?!”
“殿下, 您不能護著這種人啊!”龔猛咬牙切齒, “此人居心叵測, 開口便是汙蔑, 竟說當年收複田州是錯的……”
“收複田州?”傅陵一頭霧水, 轉頭看向陸子溶。
陸子溶被那一身鮮血弄得鬧心, 別過頭去簡單講了二人舊怨。
傅陵蹙眉望向龔猛,“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吧?直到現在還不依不饒見麵就打,至於麽?”
龔猛麵朝他跪著,砰砰地叩頭,“殿下!就算這個姓陸的如今是東宮的人,您也萬不可護著他!他是齊人,是異族,從小便與我朝作對,您是他的主子,應該殺了他!”
傅陵眼神輕蔑,忽然問:“地洞裏的硫磺,是你運來的麽?”
“是上頭的吩咐,臣隻管派車接應。”
傅陵點頭,用沾血的手臂往外一指,冷聲道:“今日之事,管好你的嘴。現在,滾——”
如此強硬的命令,龔猛無法拒絕,隻得不甘地離去。
陸子溶掛念懷裏的小球,往外走去,“你為何回到營裏?”
傅陵按著出血的傷口,“因為我一轉頭……發現你回去了。”
他說著,三兩步跑到陸子溶身後,抓住對方的手臂。
“陸先生,你要查探什麽,為何不帶我一起?我自認一心為你付出,時至今日,你仍不願相信我麽?”
被抓住手臂時,陸子溶感到接合處有種異樣的感受,火燒火燎的。他眸中含霜,“我曾相信過你十餘年,可後來如何?”
說罷他再度向外走,卻突然被傅陵推到牆邊,強硬地抵住,話音卻可憐巴巴的:“過去是我不對,可你不能連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我。你告訴我該怎麽做,我不想從此成為與你成為陌路……”
他的話陸子溶一個字沒聽進去,隻是異樣的感受越來越明顯。眼前高大俊朗的男人貼著他,沾血的手按著他肩膀、抓著他手臂,仍在湧出的鮮血漫上他肌膚,帶著一股鐵鏽味……
他終於明白自己是怎麽了。這些天身上不適,他隻管忍著,可這卻令他愈發敏感,以至於此時被生動的觸覺盡數誘發。
心跳越來越快,呼吸的頻率全不受控,他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和眸光,但想來是十分勾人的。
“陸先生,你這是……”傅陵的眼神先是迷茫,後是訝異,“那……我幫你吧。”
“不必。”陸子溶本能地拒絕,將麵前人往邊上一扒拉,要往外走,卻被對方死死抱住不肯放手。
“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為何還是不肯相信我?”
“隻是為你做件事罷了,還能怎麽害你呢?”
“你知道我的情意的,求你再給我個機會……”
……
傅陵說了很多話,陸子溶都執意往外走,直到他聽見一句:
“你就當我是個物件。”
用過就丟的那種。
陸子溶沉著目光望了他片刻,忽然緩緩道:“過來,跪下。”
禁衛軍的倉庫裏,潮濕且帶著黴味和血腥氣,還有溫軟與急劇,還有壓迫與侵略。要想用一個物件達成自己的目的,就必須肆意剝削,物盡其用。
而事後,那物件還舔了舔唇上的異色,似乎比他的使用者更感到滿足。
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著實不算光彩。陸子溶收拾好衣裳快步離去,卻聽對方又問:“這個叫龔猛的,陸先生怎麽看?”
“不怎麽看。二十多年的事了,還能如何?”陸子溶隨口敷衍。
他說完,見對方滿眼深邃地盯著他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不再管他,終於走了。
陸子溶急著回去,是要把從硫磺裏翻出的小球拿給堂眾,然而眾人和大夫都看過,無一人知其來曆。令人沒料到的是,原本白色的小球,從硫磺裏拿出來不到幾個時辰,竟變灰了。
他隻得將幾個小球分給眾人,吩咐他們到各州據點尋訪。
他隱隱覺得,自己和傅陵因為硫磺來到禁衛軍,以為有人要用它製造火藥。但會不會這隻是個幌子,硫磺真正的用處……是儲存這些小球呢?
傅階引他看到這一切,又是想告訴他什麽?
他為了等小球的來曆,有幾日沒去禁衛軍,自然也不會知道傅陵在折騰什麽。
那天陸子溶敷衍了對龔猛的看法,在傅陵眼中,就是被此人深深傷害,卻不願向外人提起。
他次日便去齊務司查閱那段故事,知曉了龔猛攻破田州後,對當地官民實施的殘忍屠殺。但那時都將收複失地的將軍當做功臣,不可能追究殺害齊人的責任,此人還是後來才被逐漸換掉,最終投奔了濟王,在禁衛軍謀得一官半職。
傅陵越看越氣,在他眼中這個人早該死了,卻一直活得好好的,還用那罪惡的過往對他的陸先生加以侮辱。既然惹到了他頭上,他就不能不管。
他將倉庫中藏有硫磺之事徹底捅破,在禁衛軍升堂審查。硫磺的運送儲藏都歸龔猛管,他不咬旁人,傅陵也不追問,直接就將全部罪責算在他頭上。
可麻煩的是,雖然運送危險之物本就有罪,但龔猛一口咬死不知道硫磺能造火藥,隻準備用作肥料。傅階也在一旁幫著說情,傅陵實在沒法定這個罪。
傅陵左思右想,決定找陸子溶問問。可他以私人名義請了幾次,對方就是不來。最後他隻得簽發了禁衛軍令,請陸子溶上堂作證。
陸子溶終於沒再拒絕,到公堂上聽了案情。他不明白傅陵為何突然要對付一個小小的倉庫管事,還興師動眾地親自審案。
不過叫他來做證人,他便據實道:“龔猛初次攻打田州時,路遇一夥天火門的人。天火門放出火藥,但龔猛手下眾多,還是將這些人都拿了。龔猛見識過火藥的威力,必定會拷問其配方。”
跪在地上的龔猛吼道:“陸子溶!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問了配方,可那人沒告訴我啊——”
“是麽?可那人逃回來後告訴我,在你的嚴刑拷打下什麽都說了。當時聽見此事的田州人也有尚在人世的,不信我自可再找證人。”
“你既已承認想知道配方,那定會取來火藥碎屑。即便不知道詳細配比,也聞不出硫磺的臭味麽?”
他把能說的都說完,座上的傅陵便道:“如此,足夠定罪了。”
定罪之後便是量刑,傅階率先下到堂前,作揖道:“殿下,依照此人所犯罪行,臣以為應當判處流放。”
“哦?隻有流放?”傅陵挑眉。
他知道,這位濟王向來以賢德愛才出名,當著這麽多人,必須護著自己手下。
“若殿下覺得輕了,亦可加上黥麵。在他臉上刺字,或是全身都刺上,殿下喜歡刺什麽都可以……”
傅陵聞言一僵,不由得望向陸子溶坐的位置,發現陸子溶也在看他。他匆忙別過頭,藏起心虛。
他想起前世,他曾讓人在陸子溶腿上,刺上了東宮的龍紋。
就像一個囚犯,一個所有物。
他有太多的過往要道歉,沒有被原諒的那些,偶然間提起,就成為戳穿心防的利劍。
尚在沉浸其中時,他卻見陸子溶先走了。起身便走的那種,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
“陸先生!”他十分不得體地叫出聲。
陸子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視線相對時,傅陵好似一口氣哽住,動了動嘴唇,什麽也說不出。
最後他命令手下:“好生送陸公子回去。”
陸子溶走後不久,傅陵就暫停了審判。流放和黥麵對龔猛這種人來說太輕了,但他不想在公堂上和傅階發生衝突。
退堂後,他找來幾個東宮侍衛,對其中一人吩咐道:“等入了夜,你們找禁衛軍牢房的看守喝個酒,替他把鑰匙落在牢房裏。”
對另一人道:“等龔猛逃出牢房,你去引開大門的看守。”
然後他看向跟來的幾人,最後點了吳鉤。
此人管著東宮侍衛的事務,又是文人客卿,略有謀劃,此事交給他合適些。此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與陸子溶和致堯堂過不去,但這項任務同致堯堂無甚關聯,所以無妨。
傅陵道:“待龔猛離開禁衛軍營地,帶幾名護衛殺了他。若有人問起,就說越獄逃犯本就可以就地斬殺。”
“屬下明白!”
吳鉤貌似恭謹地答應著,轉過身時,眼中卻現了狡黠的光。
當夜,傅陵一直醒著,一邊處理政務一邊等待消息。直到後半夜,吳鉤才衝進來稟報:“殿下,龔猛逃跑未遂,已然伏誅了!”
“好!”傅陵眼角帶笑,“追出多遠?是何人所殺?”
吳鉤道:“唔,追出不到十裏。是咱們的侍衛一人一刀,給剁碎的。”
“這麽遠?”傅陵隻歎了一聲,也沒再起疑心,“那屍身呢?”
“屍身送還禁衛軍了。頭顱按您的吩咐,帶回來了。”
傅陵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立即叫來老鄭,給吳鉤和手下侍衛分了不少賞錢。
老鄭要走時,傅陵又悄悄叫住他:“你去找個刺青師傅來。”
又過了幾日,陸子溶派去尋訪小球的人有了消息。雲州據點的堂眾告知他們,這是仙教常用的一種毒的解藥,此毒名喚「終年」。雲州的堂眾隻是見過,並不知道更多。
聽了這名字,陸子溶便讓人翻出齊複時期留下的書冊,畢竟仙教與她頗有淵源。一番檢索後,他找到了這個叫「終年」的毒。
與「經年」不同,「終年」一服下便是終身,每隔一陣需要服用一顆解藥。這解藥嬌貴得很,必須在硫磺中分開保存,不然就會迅速變灰,失去效力。
所以,禁衛軍運送的並非用於製造火藥的硫磺,而是其中「終年」的解藥。
這種毒造價不菲,通常用於控製手下獲取忠心。可禁衛軍又不是死士,何苦用這般招數?
書上還說,中了「終年」的人身上會有股槐花香氣。陸子溶覺得似乎在什麽地方聞過,卻又記不清了……
他想不通的是,傅階引他查清這個毒,是為了什麽?
他獨自在房中枯坐,苦思冥想。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身上卻越來越乏力,通身寒意浮上,眼前陣陣發黑。
“又得去東宮了麽……”
此時天色將晚,陸子溶不願夜裏打擾,可他這身子一刻也等不得。他隻得遣人先去知會一聲,停了小半個時辰才出發。
他乘車來到東宮側門,下車時見傅陵正策馬而來,顯然也是臨時趕回。他一下車便被傅陵扶進軟轎,一步路不肯讓他走,徑直送去了龍脈泉。
傅陵替他寬衣,將人安置在池水中,坐在一旁望了他半晌,試探道:“陸先生……今日讓我來嗎?”
話音抖得厲害,滿是委屈小心。
陸子溶睜開半隻眼瞥他,“那就你吧。”
最近這麽多事,他實在沒空再找個人來。況且他大概也清楚,即便他不再用傅陵解毒,傅陵也不會停止死纏爛打。
在池水中泡了一會兒,身體產生了熟悉的變化。陸子溶向後靠了靠,“可以了。”
陸子溶始終沒有睜眼,對方的動作他很熟悉,那角度和速度都是精心算過的,是他最喜歡的程度。
若不去看麵前之人是誰,隻聞著他的氣味,聽著他的呼吸,感受著他努力擦出的火花,似乎也是件樂事。
懷就壞在他偶然一睜眼,發現傅陵胸口處竟有一塊刺青,仔細看去,那竟是……致堯堂的竹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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