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回到致堯堂, 海棠剛好帶人經過門口,見了他便問:“重九堂怎麽受的傷?誒,你衣裳上怎麽有血跡?”

陸子溶進屋坐下, 要了盆清水洗手, “押送回來時,東宮侍衛打的。打人者受了刑, 我在旁邊看著, 興許沾上了吧。”

“那豈不是很久無法開始審案了?”

“我在牢房見了那些人犯,傷得不重,再過幾日就能受審。”陸子溶隨手把玩著桌上一把匕首, “到時候你看著堂裏, 我出席審案。這幫京州府官員,遇事能壓就壓,今日若非我去了,打人者就受不到懲處。我怕重九堂之事也被他們匆匆結案, 得去看著。”

海棠點了點頭, “堂主辛苦。最近要不要用藥,我替你和東宮說一聲?”

“不必。近期都不用藥了。”

傅陵被打成那個樣子, 短期內應當無法替他解毒。可自打那日從東宮回來, 溫以竹就不知跑哪去了, 再找個人也很麻煩。他打算先等等,倘若下次發病時傅陵還半死不活的, 再去找個性子不要那麽瘋的人。實在不行, 把顧三之類的人蒙了眼, 自己假扮成姑娘也能解毒啊。

陸子溶想了不少奇怪的事, 刻意掩飾似的重重一咳, 把匕首往桌上一插, 眼波寒如刀鋒,“本座一定要查明,馮逸等人到底為何離開致堯堂,為禍一方。”

他不知道的是,角落裏偷聽的一名堂眾聽至此處,忽然渾身發抖,踉蹌著跑走了。

他來到後院,向幾名同伴形容了方才陸子溶的樣子,戰戰兢兢地說:“你們說,堂主說知道那些叛徒逃走和我們有關,會不會……”

“我說姓淩的,別自己嚇唬自己行不行?”另一人強作鎮定,“他們逃走是他們的事,與我們何幹?”

“可我們知情不報……”

“那你說怎麽辦,總不能因為這點事,我們也逃走吧?我就不信,陸堂主那個人就算再狠,還能因為這個殺我們不成?”

“那倒不至於,可堂主若要懲戒我們……要不,我們做點什麽,跟堂主求個情吧?”

這一夥人都是從邊境的總堂跟著陸子溶入京的,這時,幾名京州據點的堂眾路過,淩威招呼他們道:“你們上次說,堂主得到了重九堂幾個分部的具體位置?能給我們看一眼麽?”

對方不解:“要那個做什麽?堂主最近很忙,估計沒空剿滅那幫人。”

“他沒空,那就……我們來吧。”

幾日後,針對重九堂的審訊終於開始。

陸子溶到場旁聽,卻先聽見齊務司幾人閑聊。一名主事問魯侍郎:“下官昨日去東宮稟報,見太子殿下渾身纏滿紗布,氣色很差,臉頰上竟還有一道暗紅色的傷。當時說什麽四十鞭,不會……真打了吧?”

魯侍郎苦笑,他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卻隻能擺擺手道:“你問我,我問哪個?主子的事,嚼什麽舌根。”

陸子溶坐在一旁品茶,隻作未聞。

審訊由京州府主持,齊務司輔助。起初都是事實層麵的問題,他們詳細詢問了破壞水壩的因由,以及重九堂成立以來都做過哪些缺德事。

陸子溶沉默地聽著,隻在他們講到重九堂惹出命案時,命他們報出所有參與者的姓名,哪些是主使哪些是幫凶,讓書記一一記錄在案。

他始終覺得,這個重九堂裏有不少人是受人唆使才走上這條路。若不把事情分擔清楚,京州府很可能一概給他們定個死罪。

事實很快查問完畢,陸子溶便開始追根究底:“最初為何離開致堯堂,追隨馮逸另立門戶?”

此時跪在堂下的是一名中年堂眾,前麵的問題她都對答如流,到了這句卻忽地愣住。她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麽,實則什麽也沒說出來。

陸子溶捕捉到了她的神情,這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主座上的京州府官員驚堂木一拍,“再不回話,棍棒伺候!”

對方顯然被嚇著了,“因為……因為錢……”

陸子溶輕哼一聲,“你在致堯堂每年能接單上百個,每個最少也能分到幾兩銀子,更有甚者分到幾十、上百兩。你說為了錢,看來重九堂給的有甚於此了?”

兩句話把人堵了回去,那堂眾目瞪口呆,一句話說不出。陸子溶這時軟下話音:“你不必擔心,將事實原委講明白即可。”

對方終於開口,前言不搭後語:“堂主處置了毛信、胡塗二人,我感到十分惶恐……然後,馮逸當眾說堂主冷麵無情,下一個殺的不知是誰,我附和了一聲……”

“馮逸就給了我一張字條,讓我午夜去外頭的山穀裏。我就去了。”

“為何聽他的?”陸子溶問。

“堂主有所不知,我親眼看著丈夫死在您刀下。他一生老實,不會犯大錯,肯定是什麽小事讓堂主拿住,就要了他性命啊!萬一哪天我也……我害怕……”

“可是那個午夜,山穀裏來了好多人,馮逸與我們歃血為盟,親自給我們每個人倒酒……我就覺得,這才是應該追隨的主上啊!”

“稀裏糊塗的,不知怎麽就跟著他走了……”

陸子溶問了她丈夫的姓名,道:“他於任務時被敵方收買,致使三名同伴喪生,而後受雇於敵,卻身懷致堯堂機密。換做你是堂主,你不殺此人麽?”

堂下那人怔愣良久,喃喃道:“堂主為何不當時就告訴我……”

陸子溶也突然頓住。

為什麽當時沒說,因為她根本沒來問過自己。沒有人問的事,也該主動說麽?

接著又審問了幾名重九堂堂眾,但凡從前是致堯堂的,離開的理由都與方才那人相似。最後到了馮逸,陸子溶冷冷問:“我自認從未虧待過你,為何將眾人帶離致堯堂?你家人都在涼州,為何要來京州另立山頭?”

馮逸睨他一眼,“我跟著致堯堂對抗官府,我家人能有好日子過?反正我在你手下混不出頭,還不如換個路子。誰知道致堯堂堂眾如此討厭他們的堂主,我稍一煽動,就全跟我走了呢。”

陸子溶深吸口氣,貌似仍是那副淡然模樣,實則眼底早已漾開波瀾。

書記膽怯地問:“這、這些能記嗎……”

“記,當然要記,為何不記?”陸子溶一字字咬出,話音微微發顫。

魯侍郎看出不對,趕忙道:“審了快兩個時辰,諸位不累麽?我看今日到此為止,都歇著吧。”

審訊暫停,陸子溶維持著款款端儀,朝眾人一禮。直到踏出屋子,他全身才鬆懈下來,再沒了人前持重的力氣。

他沒和任何人多說一句,徑自坐車回了致堯堂。

接連幾日,陸子溶在自己屋裏處理公事,作息一切正常,隻是不肯出門,也不和人說話。包括海棠在內,眾人都覺得他是公務繁忙,沒人去打攪他。

隻有某次晚飯,海棠親自送了進去,見陸子溶裹著被子咳嗽,擔憂道:“是不是藥效到時候了?去東宮解毒吧?”

海棠隻知道解毒需要龍脈泉,更詳細的便不知了。

聽到這話,陸子溶忽然在想,倘若自己果真像他們說的那般冷漠無情,為何當年的小傅陵對自己如此依賴?難道自己對傅陵是不同的?

那可真是愚蠢不堪。對效忠自己的堂眾冷漠,卻對一心構陷自己的逆徒付出真心。

“堂主,想什麽呢?”海棠的巴掌在他麵前搖晃。

陸子溶回過神,淡然道:“那藥丸名叫「二十一」,隻有二十一顆,要節省著用。我還有些精力,再等等吧。”

他其實沒什麽精力了,隻是一時不知該找誰解毒。

又過了幾日,陸子溶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後被雨點落地聲吵醒,感到渾身軟綿綿的,費了好大力氣才爬起床。

他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了,思來想去,決定去一趟東宮。傅陵的傷就算沒好全不能沾水,那邊自己先下去泡了,然後在屏風後麵做也是可以的。

然而他推開門穿過走廊,舉了把傘來到院裏,眼前的情形卻令他訝異。

院子裏站著十幾名堂眾,剛好都是他從總堂帶過來的那些,都沒有打傘。遠處的牆根下,一排人背縛雙手跪著,一直延伸到院外,看著有上百人。

見他出來,一名堂眾上前兩步,直接就跪在了雨地裏,朝他抱拳道:“堂主,重九堂各分部餘黨已全部拿下!”

陸子溶一怔,望過那排被綁著的人,當真有幾個眼熟的麵孔。

“你們這是做什麽?”他沉聲道。

就是要拿人也該由官府來辦,就算致堯堂出手,也沒道理越過他這個堂主。但畢竟是功不是過,他不想出言指責。

可對方竟一個頭磕下去,話音在發抖:“堂、堂主,重九堂為禍一方,總堂雖被搗毀,可分部不消停,仍在製造騷亂。況且這些堂眾不少是從致堯堂跑出去的,背、背叛了您,當真該死!我們都抓來了,您殺了他們泄恨吧!”

“你跪在雨裏,行如此大禮,就為說這個?”

對方沉默片刻,回頭一望眾人,那十幾名堂眾便紛紛走進雨中跪在他身邊,一齊拜陸子溶。

“我們聽聞堂主審問逃走之人……萬分惶恐。堂主若知道當日是我們不曾稟報,才放跑了這些人……先給您請罪了!我們把叛徒都捉回來了,若要責罰,求您手下留情……”

陸子溶胸口突然發悶,生生逼出一團寒意,身子猛地顫抖,傘一歪,濕了半邊衣裳。

方才在京州府,那人犯招供時他也想到,當日同時有多人與馮逸會麵,表明此事定然已在堂中傳開,卻無人向他告知。那種情形之下,堂眾心存畏懼也屬尋常,所以他並未深究苛責。

可為何眼前這些人,竟認為他會因此責罰他們,還特意抓了重九堂餘孽討好他……

他就,這麽可怕嗎……

陸子溶身體的顫抖落在對方眼中,卻成了憤怒的信號,他們不斷行禮,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堂主恕罪!堂主饒命!看在我們跟隨您多年的份上,饒我們一命吧……”

雨水打濕肩頭,涼意滲過全身,陸子溶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

扶住他的是海棠,她被這邊的動靜引來,便見到自家堂主站立不穩,連忙上前扶住。才幫他撐好傘,又見地上跪的一片朝她這個副堂主求情。

海棠問清原委,眉頭攢起雙眼圓睜,吼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不過是個知情不報,就覺得陸堂主會要你們的命?你們把堂主當什麽了?!還抓什麽重九堂,我呸!你們居然敢如此羞辱堂主……”

“小海,算了。”陸子溶搖搖頭,“讓他們把人送到官府便是。”

大家麵麵相覷,愣愣望著他。海棠擺手道:“沒聽見堂主的話?還不快去!知情不報的事堂主不計較,你們這次妄自揣度主上,回來我倒要好好罰一罰。”

眾人終於從泥地上起來,收拾那些重九堂成員去了。

“慢著,”陸子溶叫住他們,“此次剿滅重九堂,沒有傷亡吧?”

本是隨口的問話,卻讓眾人頓住腳步。有人磕磕絆絆地回話:“有、有個叫淩威的堂眾,他死在重九堂營地了,屍首還在那……”

“什麽?”陸子溶略現厲色,“堂眾死在營地,你們就這樣回來?”

“是……抓重九堂要緊,原本打算另去收屍的。”

陸子溶不再追問。他明白,這些人將此事暫時隱匿,是為了利於他們的「請罪」。

眾人綁著人犯前往京州府。經曆這麽一幕,陸子溶再沒了去東宮解毒的興致,左右不是撐不下去,他打算再拖一陣。他回屋歇息,海棠找來大夫,煞有其事地給他把脈,他卻隻要管風寒的藥。

待眾人退下,陸子溶披了鬥篷在窗邊看雨,腦海裏徘徊不去的卻不是眾人請罪的情景,而是那個叫淩威的堂眾。

雖然陸子溶和大多數堂眾並不多話,但他叫得出大多數人的名字。他記得淩威的長相,想到此人因為大家荒謬的揣測就曝屍荒野,他感到心痛。

那些荒謬的揣測,又何嚐不是因為他陸子溶。

他決定親自去給淩威收屍。

就算身子抱恙,去趟營地帶一具屍身回來,總是夠的。

……

這天,躺了大半個月的太子終於出門了。

傅陵本就舊傷未愈,又被陸子溶結結實實打了一頓,到能出門時身上也纏著繃帶,加一層衣裳還顯得臃腫。

窩在東宮太久,他先去六部衙門巡視一圈,又去齊務司看看情況,最後到了京州府。遠遠他便看見一夥身穿致堯堂服裝之人,押了一車囚犯守在門口。

傅陵不動聲色,讓自己的車駕停在側門,避開外頭的人進入京州府。

他如今代理國政,京州府按理也是他所轄,但自從他在此被定了罪挨了打,眾人在他麵前難免尷尬。他臃腫的衣裳沒有係死,帶子開了一根,衣角卷起,露出身上的繃帶。

幾名京州府官員愈發窘迫,京州府尹幹脆在他麵前跪了,張口便是一連串請罪的話。

傅陵無奈一笑,親自動手將他們一個個扶起來,“好好的跪什麽?孤自己犯下的罪行,理當受罰。齊務司的人動的手,還能怪在你們頭上?再說孤沒怎麽傷著,做給人看罷了,前幾日宮裏還送來不少東西呢。”

宮裏的確送過東西,不過不是他爹傅治送的。太子縱容手下毆打人犯,或是太子被判四十鞭,反正沒死沒殘,尚能處理政事,傅治就不會關心。

倒是沈妃,覺得太子犯錯宮裏得表個態,而她目前是位分最高、最受寵的妃嬪,就送了一把戒尺和一堆補品。當然,送這種東西,還得以皇帝的名義。

幾句雲淡風輕的話,讓眾人覺得此事並未給太子殿下帶來什麽損失,尷尬便化解了。

聽說外頭來了一大幫人,京州府尹派人詢問情況。傅陵就找個角落坐了,奪過重九堂一案的文書翻閱起來。

翻過前幾頁給他定罪的部分,接著是案情經過,看見陸子溶親口審問出的眾人叛出致堯堂的緣由,他心中一緊。陸子溶聽到這些,定然十分難過,可那時自己還病在榻上,無法陪他度過……

不過,若他真的去了,恐怕陸子溶也是更糟心吧。

他很是無能。

再往後看,案情審問明白,便是眾人關於判決的爭論。幾名為首之人該殺就殺沒有異議,可不少堂眾是被誘騙而來,又沒來得及傷人性命,這就難辦了。

傅陵將雙方觀點一一看過去,這時出去盤問的侍從來報:“回太子殿下、諸位大人,來的是致堯堂的人,他們把重九堂各分部餘孽都抓了!”

有人道:“本想這兩日去剿滅餘孽,居然被致堯堂搶了先?一個江湖幫派,竟如此好心?”

也有人道:“重九堂分部的位置分明是東宮送給京州府的,他們致堯堂怎麽知道?”

府尹道:“帶他們進來。”

為首的是顧三,後頭跟著兩個堂眾,講述了擒拿重九堂的過程。府尹便道:“致堯堂真乃江湖義士,為官府分憂。是你們陸堂主的意思?”

不待顧三開口,就被身後的人搶話:“不是陸堂主,他這些天病著,是我們自己的主意。堂主隻是吩咐我們把人送來罷了。”

說到「病著」二字時,一旁某張桌子上打翻了墨。

府尹問:“早聞江湖幫派上下分明,堂主不發話,你們便擅自做主?”

顧三拽了身後人一把,對方卻不理他,“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討好堂主嘛。致堯堂堂眾跑去重九堂,我們人人都是知情不報,若不做點什麽來彌補,堂主還不得要我們的命!”

他說這話時十分認真,顯然是真的恐懼有人要殺他。

致堯堂的家務事,京州府尹不打算過問,正打算隨便賞些銀錢打發了,傅陵卻忽然冷冷開口:“知情不報便要殺人,這就是你對你們堂主的看法?!”

對方愣了愣,卻又一抻脖子,硬氣地說:“陸堂主向來冷麵無情,殺人從不手軟,我這樣想難道不對?”

傅陵攥緊拳,動了怒:“放肆!陸堂主為致堯堂付出多少心血,隻因個性淡漠,你們就如此汙蔑他?!他從前在致堯堂遭受過什麽,你們並非不知,為何半分體諒也無?”

“堂主從前遭受過什麽?”那人一臉迷茫。

傅陵也愣住,陸子溶從前的事,他的手下竟不知麽?

……

陸子溶是悄悄離開堂裏的,怕讓海棠看見,以他身子虛寒為由不讓他出門。

他裹得厚,配個手爐在懷,外披蓑衣鬥笠,上馬前往重九堂營地。那處並不遠,算上搬運屍身,來回不到一個時辰,他雖不宜受風,這點行程還禁得住。

這一處營地位於水邊的山林中,他驅馬上山,此時尚無不適。

山腰處,重九堂搭建的帳篷已被盡數搗毀,物件七零八落,帳前橫著幾具屍體。營地本有重九堂數十人,將他們全部擒獲,卻隻殺了這幾個,可見其謹慎小心。

他找到了那具服製相異的屍身,看見淩威胸口插的一箭時,心裏忽地一抽。

他執掌致堯堂十餘載,早已看慣生死聚散,可方才手下因為並不存在的罪名向他求饒,此時他心頭湧出一股熱流,融化了冰涼的體膚。

這是悲憫吧。可他憫的究竟是麵前的死者,還是自己?

陸子溶微微垂首,長睫輕顫,將雨珠抖落在眼中。他慢慢上前,動作不大協調,不知被什麽絆倒,向前撲倒在地,讓風刮跑了鬥笠,腿腳也糊了泥。

大雨灌下來,他擦幹視線,正要抱起淩威的身子,卻見那沾著血和泥的手指稍稍一彎。

陸子溶一驚,抬頭再看,見淩威眉心處擠出褶皺,喉頭發出的低哼幾乎要被雨聲掩去。

他還活著!

“淩威,淩威,聽得到嗎?!”陸子溶拍他的臉,手和話音都在發抖。

回應他的是淩威無意識的一轉頭,仍未睜眼。那箭插得深,應當是一箭倒下去,眾人就當他死了。

陸子溶感到自己被衝刷透了,力氣在流失,按照原本的計劃,他現在就該返程。可倘若將淩威帶回去救治,此人很可能撐不過這一路。

莫說淩威是他的手下,就是素昧平生,他也不能就此不管。

隻一瞬間便做了決定。他解下鬥篷蓋在淩威身上,將手爐塞進去,自己則去帳篷處的廢墟裏翻找。

重九堂本就沒有大夫,能找到的療傷之物也簡陋。陸子溶隻用一塊紗布就拔了箭頭擦了傷口,再纏住傷處止血。

這些事花費了他不少工夫。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撐不住,得盡快帶著淩威返回,卻發現馬已不在身邊,竟自己跑去河邊喝水了。

不是多遠一段路,可他不得不抱著淩威過去,這對倍感虛弱的人來說困難不小。但陸子溶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小心背起淩威,深一腳淺一腳向山下走去。

雨水將身子澆得冰涼,風吹透衣衫。陸子溶背上負重,腳下泥窪,撇不開黏在臉頰的濕發,睫上雨水模糊了視線,山路、河水、天和雲糅成一片,在通身力氣耗盡時,驟然暗淡。

腳下脫力,他撲倒在地,和背後的人一起滾落泥地,一身髒汙。

他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繼續救人,可手腳不聽使喚,費了半天努力,仍在原地一動不動。

在漫天大雨中困於泥地,他一生都是這樣無力。

“堂主——”

馬蹄聲快速接近,清亮的喚聲劃破長夜。

陸子溶用最後的力氣睜開雙眼,在模糊的畫麵中分辨出海棠的身形。

……

傅陵帶一眾致堯堂成員去了京州府的廂房。這些人大多認得他,隻不過在不同場景中相遇,便問他身份。

傅陵沒有急著談論陸子溶患病的事,而是先回答他們的疑惑:“我算是你們堂主昔日的一個……學生吧,但我是舜朝的人,立場不同難免有衝突,不過我們的情分還是很深的。”

對方問:“所以你知道堂主從前經曆了什麽?”

傅陵道:“這是堂主的私事,我不能直接說與你們。你們還是回去問他吧。”

“可他肯定不告訴我們……”

傅陵故意思索片刻,道:“那我同你們一起回去,我來勸他,讓他把一切都講出來,和大家分說清楚,如何?”

眾人都覺得這法子不錯,答應下來,完全沒想過對方可能本不知道致堯堂的位置。

就這樣,傅陵跟隨眾人來了致堯堂,一路上一邊打聽陸子溶這些天的情形,一邊暗自記下路線。到了院外,眾人訝異地望著有兩匹馬行至門前。一匹沒有馱人,另一匹卻馱了三個。

三人中隻有坐在最後的海棠是完全清醒的;中間的是陸子溶,雖然雙眼緊閉,卻還是靠自己的力氣坐著;最前頭的是淩威,身上笨拙地纏著紗布,人已經徹底昏迷過去。

“那是淩威!他沒死?!”

“堂主、堂主他怎麽了?”

作者有話說:

打算一周後開始日萬,11月初完結。這周還是每天1-2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