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九月初九, 秋高氣爽。

重九堂派出數十人,守在三號水壩外的山穀。此處山路崎嶇,眾人費好大事才翻進去。

三號水壩前, 積著另兩個水壩放出的水。隻要這次閘門打開, 積水衝下淹了農田,他們就可以到處宣揚是重九堂做的。此事發生在九月初九, 證據確鑿。

接近水壩的仍是上次那二人, 他們一走進水壩,就感到熱浪襲來。四下看看,原是點了許多火盆。

他們並未在意, 而是登上機關所在的高台, 輕車熟路地將「鐵臂」伸了進去。

然而,握著機械的人卻漸漸皺眉。他試了一刻鍾,使出吃奶的力氣,無論如何也擰不動控製閘門的機關。低頭看看, 自己手握處竟開始變軟, 就算形狀如故,但內裏不持力, 自然無計可施。

他這才想起, 當初在致堯堂試用這東西時, 堂主陸子溶就親口告訴過他,“鐵臂”隻能在室溫下使用, 遇熱就會改變形態。他們之前沒想到水壩裏會有人點炭火, 所以根本不記得此事。

“快!把這裏的炭火全都熄了, 再取些冷水來!”他吩咐同伴。

話音剛落, 入口處便衝進十幾名官兵, 拿著刀和鐐銬, 直奔他們而來。

被捆住時,他們怎麽也想不通,官兵就算看到他們用「鐵臂」撬機關,可又如何知道這致堯堂獨門寶貝的弱點?

他們本打算不作聲,到了外頭就會有同伴來救,可出去才發現,那些來護衛自己的人也被抓了!

山穀外停著一輛巨大的囚車,幾十名重九堂的人都被捆著塞進去。一旁的傅陵點點頭,跨上馬吩咐隊伍出發。

囚車裏的毛信注意到他,大吼道:“原來是你!你根本沒和陸子溶決裂,你是替他來打探情報的!虧我還信你是真心想加入重九堂,是被狼叼走的……”

傅陵頭也不轉,“重九堂?很快就沒有重九堂了。幾個分部的位置我記下了,等抓了你們回去,我再一一剿滅。”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恩將仇報,卑鄙無恥!”

不少認出傅陵的人開始罵罵咧咧,越說越髒。

侍衛看不下去,對傅陵道:“殿下,這些人對您不敬,不如屬下帶人揍他們一頓吧?一人打掉幾顆牙,免得他們口出狂言。”

傅陵搖頭,“人犯已然抓獲,案子也不是東宮來審,沒有這樣的規矩。一群鄉野流寇,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

然而不理會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眾人跟風似的用各種下流的話罵他,侍衛們聽得攥緊了拳,卻礙於命令,不得不忍住揍人的衝動。

囚車裏一直沉默的馮逸忽然陰惻惻道:“陸子溶那個賤種,手段陰毒,早晚不得好死。”

“你說什麽?!”一股怒氣衝上頭頂,傅陵一拉韁繩來到馮逸麵前,恨不得用目光吃了他,“再說一遍?你敢麽?”

馮逸一勾唇角,輕蔑道:“我說的不對麽?陸子溶在致堯堂對我們生殺予奪,在外卻變了個人,靠著那副好皮相,勾得你為他連命都不要。也不知致堯堂堂眾看見他們的堂主躺在男人身下的樣子,會是什麽感受……”

傅陵隔著囚籠,猛然在馮逸胸口踹了一腳。

這一腳著實凶狠,馮逸被整個踹到另一側,撞在籠子的杆上,嘔出一口血。

見自家主子動了手,侍衛們壓抑許久的憤怒終於湧出,不知是誰吩咐停車,然後他們打開囚籠,將毫無反抗之力的犯人肆意毆打。

傅陵調轉馬頭來到一邊,不想看這裏的慘烈。他不打算管了,那些侍衛有分寸,打人不會往死裏打的,頂多打個半死不活。

侮辱他不要緊,敢侮辱陸子溶,揍一頓都算輕的。去他的規矩,反正這些人送去京州府也是要打的,他提前打了又如何?哪有人會跟他計較,哪有人能拿他怎麽樣?

一直等侍衛們打累了,囚車裏個個哭喊著求饒,傅陵才吩咐重新啟程。

……

距離京城十裏外的山路上,一名身著勁裝之人策馬而來,佩長劍戴帷帽。

連著趕路數日,今日更是整日滴水未進,此人在道旁茶肆處勒馬,進去點了一大碗水。

帷帽掀開,茶館小二盯著這位年輕姑娘看了好幾眼,主動上前攀談:“這位大俠,看您的衣裳,是江湖中人吧?不知是哪個幫派,怎麽沒見過?”

“我們在京州的據點不大,你沒見過也是尋常。”看似冷酷的人忽然一笑,“跟你打聽個事,可聽說過一個叫重九堂的幫派?”

小二被這笑容迷得渾身酥軟,忙不迭道:“本是沒聽過的,他們建幫有一陣了,大約沒什麽本事,一直默默無聞。我直到昨日才聽說,他們妄圖毀壞京西水壩,幾十個人讓官府一鍋端了,連堂主都被抓了呢!如今這世道,真是什麽臭魚爛蝦都能成立幫派……”

“這話我愛聽。小郎君,你生得還挺俊。”

海棠毫不客氣地摸了摸人家的臉。

灌完一大碗水,她抹了抹唇角,望向夕陽下遠處的京城。

若隻是重九堂的事,她沒有必要來京城,畢竟陸堂主在這邊,用不上她。但現在,堂裏的每一樁動向她都必須了解,不能再守著總堂那一小塊地,安心當她的副堂主了。

因為她知道,陸堂主入京城解毒是傅陵邀請的,傅陵此人最不可信,是個騙局也說不定。

而前世,陸子溶離世的日子就快到了。

……

致堯堂京州據點,陸子溶從齊務司搬了一大堆公文,在自己房裏處理。

原本是在衙門裏的,可傅陵卻隔三差五來齊務司找他,也沒什麽事,看他一眼就走了。後來下頭的人告訴他,傅陵找人打聽他的日程,尤其關心他和什麽人在一起。

在湯池裏鬧那麽一出本是想將此人趕走,不料他根本不走,還盯著更緊。陸子溶頭疼不已,幹脆少去齊務司。

之前致堯堂派人在餘氏布莊守門,傅陵若想找陸子溶,就讓東宮的人去布莊遞話。現在重九堂覆滅,守衛被餘清趕走,傅陵不知道致堯堂的位置,就徹底找不到他了。

從水壩抓獲的重九堂之人被送去了京州府,由於其中不少是從齊地來的,此案就讓齊務司共同審理。陸子溶為了避嫌,沒有摻和這件事,隻讓人隔三差五給他通報動向。

他正在閱讀文件,忽聽外頭傳來兩聲叩門,不待他開口,門就被猛然推開。

海棠三兩步跑到他麵前,扔掉他手中文書,衝他綻開個大大的笑臉,“堂主,想我了沒?”

陸子溶難掩訝異,“你怎麽來了?”

“堂主難道不歡迎我?”海棠輕快道,“我聽說跑掉的那些堂眾在京州鬧事,剛好總堂那邊沒什麽事,我就過來看看嘍。”

一聽便知是借口。陸子溶深深望著她,片刻之後垂下眼睫,“傅陵給了我解藥,不過無法徹底解毒,隻能延緩發作。藥丸數量有限,粗略算算,小半年應當不成問題。”

海棠怔住,直勾勾望著他,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手下敲門來報:“堂主,齊務司的大人來過了,說重九堂案仍未開始審理。不少嫌犯受了傷,主犯馮逸傷得尤其重,要先給他們療傷呢。”

陸子溶沉下臉色,“那日是在山穀中包抄了他們,應當直接束手就擒才是,為何會受傷?莫非是押送回城的路上,官兵對他們動了手?”

手下道:“方才屬下也是這麽問的,可他們支支吾吾不肯說清……若真是毆打嫌犯,這可是該治罪的啊!他們一定有什麽在瞞著我們。”

陸子溶起身,“備馬,我現在就去京州府。”

陸子溶此時沒有官職,不便直接進京州府,遂到齊務司叫人。齊務司魯侍郎聽說嫌犯受傷,執意要和陸子溶一起前往。

京州府裏,幾名負責此案的官員仍未散會,聽說齊務司來了人,便道:“並非我們有意拖延,實在是嫌犯尚在療傷。再過幾日,定會叫你們一同審案。”

魯侍郎道:“那嫌犯為何會受傷?不是在京州府受的傷吧?”

幾人頓時沉默下來,互相看了看,都低下頭。

陸子溶此時上前,冷冷開口:“不說的話,我們去牢房問嫌犯也是一樣。”

對麵終於有人將他們拉到一旁,壓低話音:“是回來的路上,自己人打的……這事您幾位就別管了,不是多重的傷,不會耽擱審案的。”

魯侍郎急了:“自己人?京州府的兵麽?擅自毆打犯人可是要入罪的,你們辦了沒有?”

“不是京州府,當日東宮也派了人前去捉拿重九堂,動手的就是他們……那時候太子殿下也在現場,定會用私刑處置,京州府就不管了。”

眾人一愣,這才明白京州府為何遮遮掩掩,畢竟誰都不想得罪東宮。

——除了陸子溶。

“東宮侍衛乃是朝廷命官,而非太子家奴,犯下罪責,理當由京州府處置。你們讓太子動用私刑,莫不是要陷他於不義?”

一向淡泊的陸子溶忽然抬高話音,屋外都聽得見。這話將他們逼得沒法,主審的京州府丞隻好擺擺手道:“那就去趟東宮告知此事,請太子殿下交出當日在場的侍衛,來京州府受審——哦不,詢問案情。”

結果來的不隻有幾十名東宮侍衛,還有傅陵本人。

京州府幾人在太子的旁聽下膽戰心驚地審問了侍衛,向他稟報道:“這些侍衛毆打嫌犯,口供確鑿,按律應每人領二十鞭。您看這樣行嗎?若是不行……”

“有什麽不行?你們是按規程辦事,孤不會多說什麽。”傅陵朝眾人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等等,”陸子溶肅聲開口,“依照方才說的律法,毆打嫌犯者每人二十鞭,其首領四十鞭——當時的首領應是何人?”

氣氛一度沉至冰點。方才的審問清晰明了,傅陵既是這夥人的首領,也是第一個動手的。

京州府丞朝陸子溶使眼色,“這……若是勳戚獲罪,京州府都是要上報的,而且那都是重罪。這點小事,又沒死人,陸公子就……”

“若沒死人就不予追究,又何必定下這條罪名?我不認什麽勳戚,我隻知道此人帶手下打了重九堂嫌犯,京州府不管,我替你們管。”

陸子溶喚來隨行的致堯堂護衛,指著傅陵道:“將人犯拿下。”

致堯堂幾人迅速製住傅陵,交給齊務司的隨從。京州府和東宮護衛要上前阻止,陸子溶的話語氣勢逼人:“此案齊務司參與審理,有處置人犯的權力。誰敢攔著,以妨害公務論處。”

齊務司的魯侍郎望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傅陵朝他微微點頭,魯侍郎才明白當前的局麵。今日之事定會傳出去,傅陵消除影響的最好辦法並非堵誰的嘴,而是幹脆認下這罪名。反正在場都是自己人,做做手腳,誰又能真打他四十鞭呢。

魯侍郎命令手下將傅陵押到堂中,接著,陸子溶將屋裏眾人趕出去,隻留侍衛和書記。他將方才審問到的事實與傅陵核對一遍,對方一一招認,書記則在令狀上寫下了的判決。

陸子溶下令將傅陵送到牢房,那些傷人的侍衛正在牢裏接受鞭打。傅陵被帶進最靠裏的一間,綁在刑架上。

跟來的魯侍郎惶恐地跪在他麵前,“殿下恕罪,今日得罪了。”

他吩咐手下給傅陵鬆綁,卻被陸子溶攔下。陸子溶道:“罪刑得當,你跪什麽?取刑具來,這四十鞭我來打。”

“這……就是做給外人看的,陸公子,您別真打啊!”

“無礙,你們下去吧。”傅陵看向眾人,“陸公子鐵麵無私,孤自己犯下罪行,受著就是了。”

魯侍郎仍然擔驚受怕,可太子殿下都這麽說了,他隻好帶人離開。

牢房裏隻剩下二人,陸子溶打開裝刑具的櫃子,京州府大牢的刑具種類齊全,光鞭子就有十幾種。他挑了其中最粗又帶倒刺的,在鹽水裏蘸了蘸,回身就往傅陵胸前甩了一鞭。

“嘶……”

傅陵倒吸口涼氣。

陸子溶反手又是兩鞭,劃破對方的衣料和肌膚,倒刺勾出幾道殷紅的痕跡。

傅陵猝不及防,疼得麵容扭曲,“我打了重九堂那幫叛徒,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那些人裏,有多少是叛徒,又有多少是受人蠱惑?案情尚未審明,你就動用私刑?”陸子溶手上動作未停,話音冰冷,“他們曾是我致堯堂的人,你算什麽東西,輪得著你來打?”

尋常鞭刑都是打身後,陸子溶卻偏把人綁在架子上,照著身前打。前頭本就更加敏感,加上傅陵有舊傷未愈,疼得不由自主地掙紮,喘息道:“陸先生……你輕點……好狠……”

“你該慶幸動手的是我這個病秧子,從致堯堂換個人,四十鞭就能要命。”

陸子溶話音毫無波瀾,動作愈發狠厲,弄得傅陵身上新傷疊舊,血珠滴落一地。

傅陵從洶湧的疼痛中抬頭,死死盯著對方,咬牙道:“你說你不恨我,這怎麽可能呢。我對你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若我是你,也會恨我自己的。”

“若這樣就能解你的恨,你打死我也不要緊。”

這話翻出了陸子溶前世的記憶,透過麵前這個人,受辱的一幕幕浮現眼前。在清脆的鞭子聲中,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是恨這個人的,因為在每一次劃破血肉時,他感到了清晰而強烈的快意。

“當初我落入羅大壯手中,全是拜你所賜。他也愛用鞭子,現在我還給你……”

向來清高淡泊的人,將一抹恨意凝聚於鞭尾,把架子上的人劃得七零八落,血跡濺了滿牆滿地。

傅陵終於把持不住,疼得叫出聲來,在鞭子響亮的聲音中,混入生不如死的哀嚎。

“你擅自前往涼州,為羅大壯所擒,同我有什麽關係……我若知道,怎會放你走……”

這話點燃了陸子溶的怒火,他手臂已然發酸,卻突然力大無比,猛然一鞭照著對方傷痕密集處下去——

“啊——”

傅陵發出整個京州府都能聽見的叫喊。

“的確同你沒有關係,隻不過是你派來的侍衛得了我不死便袖手旁觀的命令罷了。你隻想看我受辱,不想看我死,同你沒有關係。”

最後一鞭,陸子溶放棄了傅陵那千瘡百孔的身體,抽在了他臉頰。那張俊朗無雙的麵容上,突兀地生出一道血痕。

他正正好好打了四十鞭,解開捆人的繩子,架子上的人早已無法站立,砰的一聲倒在血泊中。

陸子溶扔下鞭子,麵色恢複平淡,拍了拍手上的土,正要往外走,聽見身後傳來虛弱的:“陸先生……”

他腳步一頓,“怎麽,想求我給你留點麵子,別讓人看見你這副模樣?”

“不是……”傅陵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似費了極大力氣,“你去涼州找羅大壯,侍衛不是我派的……東宮有些人看不過你,興許是他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真的害你,我一直很……很……”

話音低了下去,傅陵像是昏倒了。

陸子溶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傅陵竟直到現在還覺得,他害自己的那些事,多一件少一件有什麽關係麽?

作者有話說:

我一直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