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海棠自己先下馬, 正要把陸子溶扶下來,卻被傅陵搶了先。傅陵抱住滿身泥水的人要往裏走,卻聽身後一聲:“站住!”

“你要把他送去哪?你知道大夫在哪嗎?還有, 你怎麽找來致堯堂的?!”

傅陵一愣, 便讓海棠的手下搶走了陸子溶。海棠命他們將堂主送回屋,替他更衣沐浴叫大夫, 再把門關死。

另有人將淩威直接抬去了大夫的住處。海棠一通忙完, 聽身後的堂眾問:“海堂主,您是不是知道陸堂主從前在堂裏出過什麽事?”

“你們這是何意?”海棠蹙眉。

這時傅陵站出來,赧然道:“我不慎將你講過的事漏了一點給他們, 他們便要追問……”

“陸堂主不是生來如此, 他是有原因的,對麽?”

海棠狠狠瞪了一眼傅陵,深深望了望眾人,別過頭道:“書房第二排第三卷 , 自己看吧。”

眾人便去往書房。傅陵也跟著, 海棠攔了幾句罵了幾句,被他可憐巴巴一求, 還是隨他去了, 隻讓人看著不許他碰別的。

在致堯堂每個據點的書房裏, 都存有一套有關本堂的書籍。海棠說的那一排都是史冊,從致堯堂的建立說起,第三卷 剛好說到齊複時代的後期。

史冊本用作存檔, 平日裏堂眾很少會看這些。他們將那卷書冊放在中間, 眾人圍成一圈, 一起看了當年齊複如何從各處抓來美貌男女, 將毒物打入他們體內, 再將他們禁閉在陋室。

他們讀書識字,可學的都是**詞豔曲,餘下的時候就練習體態身段和歌舞。

學會了這些魅惑人心的法子,齊複就將他們帶到一間暗室,那裏有許多木人,身下某處做得格外突兀。他們便要在齊複的指導下和木人擺出種種姿態,學如何取悅它們,學何時該碰哪裏,學動作的節律和該發出的聲響,學這世上最下賤的浪語。

一句句話,書冊上事無巨細,甚至畫了圖。

傅陵看著這些,想起前世陸子溶在芭蕉小築的手段,心裏又緊又澀。

起初齊複要他們做這些,沒人答應,書上接著寫了齊複常用的刑罰。傅陵是進過大牢審過案的人,卻也從未見過這麽多種傷人皮肉、毀人筋骨的刑具。還有她布置的水牢、沙牢、腐牢、蟲牢,將人泡進去,再餓著、渴著、不給睡、不給呼吸。

每次犯錯或是違逆就施一遍,常人受幾下便要告饒,有骨氣的能撐幾日,也有倔的受過百日,最後人要沒氣了才給放開。

但這些刑罰都不會傷及外表,因為他們是送給舜朝貴人的禮物。

後來陸子溶集結眾人推翻齊複,可他們的性子早已回不去從前,無論原本多麽活潑之人,在此等折磨下都日漸沉默。雖然他們人人身上種著二十年的「經年」,但大多數人等不到那個年頭便鬱鬱而終,更不要說什麽赤忱之心了。

眾人看罷回了正堂,海棠等在那裏,淡淡道:“那一卷是陸堂主親筆寫的。那些舊事他切身承受,記得最清。”

“那個每次被關進刑牢都要撐上百日的人,就是他。”

“堂主過去殺的每一個人,都有案卷在冊,若你們心存疑慮,自可去總堂查看,還他清白。”

這時有堂眾來報:“海堂主,淩威救回來了!幸好及時包紮,再拖一刻興許就來不及。陸堂主那邊說是內在的毒發,受寒所致,沒有大礙。”

一直跟在後頭的傅陵開口,帶著慍怒:“知道自己身上有毒,大雨天跑出去做什麽!”

“您可別這麽說,”那堂眾道,“陸堂主可是舍命救的淩威啊!”

滿室嘩然。

……

恢複意識時,陸子溶感到渾身軟綿綿的,好似被寒意浸泡透了。他極為艱難地撐著床榻坐起來,被子摩擦聲立即驚動了屋外守著的人。

那人見他醒來,頓時滿麵喜色,到門外招手,“都過來——堂主醒了!”

十幾名堂眾一齊湧進屋裏,為首的竟是纏了繃帶的淩威,他步履虛浮,顯然傷勢不輕。他們跪在陸子溶床前,給他行了個大禮。

“給堂主請罪!”

眾人一同喊了聲,而後淩威道:“是我們誤會堂主了。我們才知道,堂主曆盡苦難仍心懷天下,您的胸襟非常人可比。堂主公正不阿,從未濫殺無辜,我們卻因為您的個性給您亂安罪名,心生畏懼,鬧出這等笑話,甚至連累堂主傷病……”

“淩威身為罪魁禍首,萬死難贖,請堂主賜罪!”

望著眾人滿臉的誠摯,陸子溶久久愣怔。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才睡醒的腦子也一動不動。

“你們……這是怎麽了……”

“堂主!”

海棠端著藥鑽進來,送到陸子溶手中,“快把湯藥喝了。大夫說你是內在毒發,風寒染得不重,隻要按常法解毒便無大礙。”

陸子溶目光移到她麵上,“小海,他們這是……”

“哦,他們啊,”海棠撇了撇嘴,“他們看了致堯堂史第三卷 ,又知道你拿命去救淩威,可不就這樣了。”

“什麽?”陸子溶淡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好好的,為何去看那個?”

致堯堂史第三卷 ,他知道那是什麽。本是公開的文書,堂內成員均可翻閱,可他並不覺得會有人看那種東西,更不想主動將深埋心底的過往告知旁人……

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傅陵。他看上去比這裏所有人都憔悴,急急蹭到榻前,似欲去碰榻上之人,見對方在喝藥無從下手,便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訥訥道:“陸先生可好些了?哪裏不舒服麽?”

一見此人,海棠立即怒目圓睜,“你怎麽還沒走?!”

跪著的堂眾也道:“堂主,就是此人提及您過往的。”

陸子溶便被湯藥嗆著,狠狠咳了幾下,盯著傅陵咬牙切齒:“你從何得知我的事?又為何告訴旁人?!”

傅陵連忙擺出笑臉,“我不小心說漏嘴嘛。不過這也不是壞事,他們知道了那些,理解了你的苦處,這不是與你冰釋前嫌了麽?”

這話反而讓陸子溶愈發憤怒,他將手中藥碗摔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荒唐。你到處說我的事,可問過我的意思?傅陵,你是我什麽人,誰允許你替我決定?”

話音是冷的,可陸子溶麵容慘白,呼吸急促。

傅陵躬身握住他一隻手,話音軟下來:“先生別生氣,不管怎麽說,結果總是好的。我幫你們解除誤會,先生不得感謝我?”

“你……無恥……”

陸子溶不由自主地發抖,劇烈喘息起來。片刻之後,他竟再次昏迷過去。

“堂主——”

堂眾們嚇傻了,仍舊跪在那裏,除了大喊不知還能做什麽。

海棠正要出去找大夫,卻見傅陵攔住她,三兩步上前,抱起榻上的人,向外走去。

“站住!傅陵,這裏是致堯堂,由不得你胡來!”

傅陵停下腳步,快速道:“大夫都說了是毒發,我帶他去解毒。你不放心,如往常一樣讓人跟著便是。我不會對他不利,你知道的。”

陸子溶最終還是被帶上了去往東宮的車,致堯堂派了幾十人跟著,海棠更是怕傅陵在車裏就欺負自家堂主,幹脆跟了進去。

車裏,傅陵見這人窮追不舍,隻好道:“一會兒到東宮的龍脈泉解毒,除了他本人外,隻能有我在。你不可處處跟著。”

“那怎麽行?以往堂主清醒著,出事還能呼救,現在若沒人看著你,你對堂主做什麽我們都不知道。”海棠重重哼了一聲。

“這是我們男人的事,你一個姑娘家不方便。”

“致堯堂這麽多男人,我不去,讓別人看著就是了。”

傅陵蹙眉半晌,到底還是歎口氣,附在她耳邊解釋了句。

海棠臉上一紅,攥緊拳道:“原來你一直在對堂主做這種事……若隻為解毒,我致堯堂哪個男人不行,為什麽要用你?!”

傅陵別過頭,好一會兒,方輕聲道:“是他自己選我的……他不忍心傷害別人,隻有對我,他可以心如磐石。”

到了東宮,海棠最終選擇信任他。她自己等在湯池外的屏風後,隻安排了幾個人在另一側遠遠看著,有明顯異狀才會出手。

她並非多相信傅陵對陸子溶的感情,而是覺得現在的傅陵不會和致堯堂翻臉。

龍脈泉裏,傅陵抱著陸子溶進入池水,二人衣冠齊整。傅陵讓他坐進水中,自己則在一旁等待,想著陸子溶的身子被熱水喚醒,人自然就醒來了。

然而陸子溶的確臉色潮紅,呼吸不穩,卻毫無睜眼的意思。

傅陵焦急不已,過去盯著他看,不由得撩他的鬢發別在而後,垂下頭道:“你不肯醒,是在怨我麽?是我不好,就算是為了你好,也不該把你的事往外說……可你怨我就打我罵我,何苦糟踐自己……”

他望著陸子溶白底紅霞的麵色,明明掏空了裏子,卻仍要眉眼寫上冷峻。方才在書卷中看到的往事湧上心間,他再忍不住,俯身環住陸子溶的腰身,將人裹在懷裏。

“陸先生,你受苦了。”傅陵輕柔地啄著他的唇角,“可惜那時我還太小,不然我一定去你身邊護著你,把欺負你的人都殺光。”

滿心愛憐情動時,他很想就這麽吻下去,可他記得陸子溶不許,隻能在那唇邊吐氣:“快醒來吧,陸先生再不反抗,我可要親你了……”

傅陵克製得很辛苦,此時二人的唇間塞不進一根手指,陸子溶突然睜開了眼。

眸中閃過驚愕恐懼,陸子溶立即伸手在傅陵後頸和腰背處各一點,對方便頓時渾身僵住。撲通一聲滑落水中。

陸子溶喘了兩大口氣,將水中人抓出來扔在池壁上,唇角微挑,“好啊,傅陵,如今學會趁人之危了。”

傅陵身上無一處能動,隻有唇齒勉強說得出話:“不是這樣的!我是來替你解毒的,你答允過的……”

“我答允你一次,你便次次如此。照你這樣說,日後你都能隨意碰我了?”

“不是,我……陸先生,都是我的錯,我給你賠罪,就別和我置氣了,先解毒吧!”

爭執聲有些大,屏風後的海棠聽見,忙問:“堂主醒了?可是傅陵欺負你了?”

陸子溶氣得不輕,一聽海棠的聲音,忽然生出個想法,意味深長道:“小海,你從前縱橫風月場,若是哪個男人得罪了你,你可有什麽治他們的招數?”

“唔……有倒是有。堂主問這個做什麽?”

陸子溶坐在一動不動的傅陵身邊,微微仰頭,“說來聽聽。”

當年陸子溶從齊複那裏學的,都是些取悅人的招數;至於怎麽玩弄人欺負人,海棠所言他則是聞所未聞。

現下傅陵動彈不得,自然任他擺布。陸子溶從海棠講的一大堆法子裏挑來兩種,手腳並用。

雙手給傅陵上刑,不過傅陵也是習武之人,尋常的疼痛奈他不得,須揀脆弱處下手。

雙腳拔起碩木,催得將要開花時,聽到傅陵的呼吸變了,然後突然停在這裏,用腳趾掐住樹冠,硬生生將呼之欲出的勁頭逼回去。

就這樣,傅陵一會兒哀嚎喊疼,一會兒又茁壯生長,之後猛地原地憋住,那喊叫聲便徹底扭曲。

起初傅陵還認錯求饒,來回幾次後便沒了力氣,那俊俏麵容掛著快要哭了的表情。陸子溶心情大好,玩他玩夠了,終於在將行未行時放過他,坐上去解了毒。

精力充盈隻在一瞬間,恢複活力的陸子溶懶得同傅陵計較無關緊要之事,此時他隻想見到他手下的堂眾,把這些年的誤會都分辯清楚。

他一眼沒看身後,起身往湯池外走,卻聽對方道:“等等……我前幾日去了京州府,有個事同你商議。”

若他再談感情,陸子溶能直接把他扔水裏去。不過既然是正事,陸子溶還是停了腳步,隻不過沒回頭。

“我看京州府的案卷,重九堂人犯裏有不少沒犯事的,審理之人有的主張一概殺了以明法製,齊務司卻認為他們並未殺人,且如今大舜與涼州關係微妙,不宜輕易取人性命。陸先生,你是如何想的?”

陸子溶沉默片刻,開口時是淡淡的:“斷案自有京州府,問我做什麽。”

傅陵受的點穴效力在消退,他撐著池壁勉強站起來,“此案是京州府與齊務司共審,就是代表齊務司一方,你也說得上話。況且……我想問問你的私心。”

“這些人曾是你的手下,也曾背叛了你,你想殺他們麽?”

陸子溶冷哼,“你欲置我於死地,我都沒殺你,我殺他們做什麽。”

傅陵表情一僵,慢慢低下頭,誠懇道:“那好,我去想辦法。定能保住他們。”

“你不必為我做什麽,我也沒的謝你。”陸子溶向外走去。

“不用謝我……”傅陵喃喃,“我隻要你保重好自己,別再像今日這般,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了……”

回應他的隻有水聲。

作者有話說:

下午4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