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陸子溶早已習慣傅陵在各種場合突然出現, 但這次是荒無人煙的山穀,他到底有些驚訝。

“你如何找來這裏的?”

傅陵撓了撓頭,又靠近兩步, 訕訕道:“我扒在你車底, 一路跟來的。”

陸子溶嘴角一抽,怪不得路上覺得車比往日要沉。此人身份顯貴, 竟做出如此卑微之事, 當真可笑。

他抬高話音:“方才讓你不要再管,你是聾了,還是覺著陸子溶一個階下囚的話不必聽?”

二人貼得很近, 陸子溶備下滿腹辭藻譴責此人, 卻忽然感到體內升起一股奇怪的感受。昨夜才泡過龍脈泉,今日不該精力耗盡,這種感覺反而更像是……在湯泉裏生出的那股衝動。

接著他漸漸不受控製,臉頰在發燙, 眼神變得迷離。他刻意咳嗽兩聲, 卻遮不住喉頭不自覺發出的聲響。

“陸先生!你這是怎麽了……”

傅陵起初十分慌亂,可多看一會兒後, 卻慢慢安定下來, 一副了然神情。

他往前半步, 輕聲道:“先生,我幫你吧。”

陸子溶逐漸明白過來, 他的身體在寒冰中浸泡太久, 驟然得到灼熱, 用力過猛, 變得容易招惹。第一次離開湯泉後的幾日, 這種感覺不是沒有, 隻是他始終獨自往來,無人激發,便不夠強烈。

而現下二人貼近,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因為是當初幫他解毒的人,類似的感受便被誘導出來。

他看向窗外,那一隊人馬已經離開視線。但隻要他們下到山穀中,很快就會再次出現。

而這間值房搖搖欲墜,倘若真在此做那種事,發出咯吱聲,極易引人察覺。

陸子溶盡力讓眸光冷下來,顫抖著咬出:“不必,並非毒發。趁人還沒來,你現在離開這裏,隻要離你遠點,我就好了。”

全身都在不安,刻意作出的冷淡迅速被衝散了。

傅陵緩緩俯身,手自他肩上滑下,“我也是男人,有時候想你想得瘋了,也會是這個樣子,我知道有多難受。先生別怕,沒有聲響的。”

不待對方回應,他便突然湊過去。相觸的刹那,陸子溶一顫,近乎本能地將他推開,身子歪向一旁。

傅陵顯然也沒料到他是這種反應,原地沉默一會兒,低低開口:“陸先生這麽喜歡忍著?”

“我知道你從前在致堯堂受過很多苦,有人欺負你,你不能貽人把柄,所以把自己藏起來,凡事都忍著。忍了這麽多年,你心裏……不憋得慌嗎?”

“你如何知道我從前的事?”陸子溶眉頭緊鎖。

傅陵眼中充滿憐惜,“旁的也就罷了,連這種事都要忍著,你就不能對自己好點?你願意委屈自己,可我不忍見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不用。”

陸子溶用紊亂的呼吸和發抖的音調嚴詞拒絕。

傅陵慢慢跪在他身前,沉靜目光下翻湧著波瀾,似是帶著深重的悲憫,看穿他埋藏多年的傷痛。

傅陵伸手握過去,用極輕緩溫柔的話音道:“也許你不同意,但我一直覺得,你心裏有塊地方是恨我的。你對我冷漠疏離,踐踏我的心意,這還不夠。我當初那樣待你,你還不曾好好地……羞辱我一次。”

他身子前探,埋頭靠近,認真道:“我這張嘴,不配吻你。”

一種久違的感受衝上陸子溶心間,陌生的刺激令他眩暈。在湯泉裏,他隻顧著讓傅陵製造灼熱之氣,完全沒管自己,即便有時傅陵手不老實,也都被他喝止。再往前挺長一段時間,他身體虛弱,自然想不起這事。若論上次,恐怕要追溯到前世他被關在芭蕉小築的日子了。

他不由得緊繃,抓著木板的手掌被木屑刺出血跡。

過了片刻,最初的感受消退,他腦海裏竟冒出個意外的念頭:他嫌傅陵磨蹭。

方才傅陵的話浮現在耳邊。他不得不承認,傅陵說得沒錯,盡管他瞧不上這個人,但傅陵的確對他非常了解——他始終在忍住衝動,卻感到十分憋悶。

並不是所有忍耐都有必要,但他已成了習慣。然而方才傅陵的「羞辱」二字,又勾起了他心底某種隱秘的念頭……

想著這些,陸子溶下意識地改變被動的局麵。這變化被傅陵感知到,傅陵便拿起他雙手按在自己頸後。

陸子溶似乎明白了什麽,這樣的確更為輕鬆。他仰起脖頸,眯著雙眼。

當真的擺出這種姿態時,他深切體會到為何傅陵將這看作一種羞辱。麵前的人謙卑地跪著,乍看上去衣冠楚楚一表人才,他卻要去破壞,去辱沒,去踩在腳下。

而這些的對象,是一個曾欺他負他,如今卻自願臣服之人。

他以為自己隻修習精準之術,力量上總是弱勢,卻不曾想有一日竟像個戰士一般攻擊他人,勢態強硬,不容反抗。

最終,他將人體麵毀得支離破碎,走到很遠的前方,在一團廢墟中留下勝利者的標識。不僅如此,他還要迫使證據永遠留存在那裏,不容毀壞。

他捏起傅陵精致的下頜。這當真解氣極了。

之後,陸子溶靠在破舊的木頭牆壁上,看見傅陵舔著嘴唇,粲然一笑道:“陸先生覺得如何?哪裏不滿意就告訴我,你若喜歡,我可以時常如此。”

疲憊感湧上來,陸子溶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謬可笑,他別過頭輕嗤:“你圖什麽?”

“我圖什麽,陸先生難道不知道?不是不知道,是不願相信吧。”傅陵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不相信也不要緊,我習慣了。你監視的人大約要來了,先生在屋裏看著就好,餘下的都交給我。”

說著他身子前傾,在陸子溶耳邊輕吐了句:“好吃。”

他轉身就走,陸子溶則道:“站住。”

“我知道先生想說什麽。”傅陵停下腳步,卻不曾回頭,“為什麽我要卷入你們的江湖紛爭,因為陸先生已然卷入了,我怎麽可能置身事外?”

“我此來不代表什麽朝堂上的勢力,隻是我自己。拋卻種種身份,剩下那個純粹的傅陵是為陸子溶而活的。你不需要我,甚至厭煩我的存在,那就殺了我;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改變自己的活法。”

他仍沒有回頭,抬手揮了揮,推門離開值房。

陸子溶冷笑,眼中盡是輕蔑。

他從窗子往外看,見傅陵去了有人的那個值房,在門口拿出令牌交談幾句,對方便與他換了位置,還把看守的製服換給他。

陸子溶不解其意,若隻是為了觀察,吩咐對方留心就好,何必自己扮成看守?

等了片刻,從山穀入口處進來一名身著便裝之人。他提著個食盒,來到傅陵所在的值房,將食盒遞進來,一個字不多說:“開飯了。”

“誒,多謝。”傅陵也不去看來人是誰,打開食盒,見裏麵有一小盤桂花雲片糕,一共三塊。

他不曾詳細詢問雲片糕的來頭,卻知道問題一定出在這裏。他埋頭在那小盤裏,做出一副在吃的樣子,因為窗子遮擋,外頭並看不見他是否真的吃了。

他不知道這東西多久發作,索性等那人離開,就趴在了桌上。

那便裝之人趴在窗口往裏看了看,便做個手勢,山林裏走出兩個黑衣人,三人一同往水壩走去。

此時,陸子溶帶的致堯堂堂眾和傅陵帶的東宮侍衛都埋伏在山上,而對方的人馬應該在山穀入口接應。隻看兵力還是打得過的,但把他們都抓了或許也撬不開嘴,最好能跟蹤找到重九堂營地的位置,但致堯堂隱匿行蹤的方式他們估計是會的……

思來想去,他也沒得到什麽好主意,隻得暫且決定來硬的。

等那三人進了水壩,趴在桌上的傅陵忽然起身,溜出值房,也向水壩入口走去。他沒讓任何一個侍衛跟隨,這件事他隻想自己完成。

水壩工程建造時傅陵來過現場,其結構還記得一些。水壩中間有道小門,隻要打開就能放水下去,控製門的開關則藏在內部。

進到裏麵是一塊高台,其上有一把隻能單向旋轉的手柄。因為水壩極少需要放水,所以這手柄是用來擰緊閘門的,隻有特殊需要時,才會一直爬到水壩頂上,從上往下挨個擰鬆機關,沒有個半天時間打不開它。

傅陵藏身高台之下,側頭望向台上。他見那三人並不使用手柄,而是拿出一件看著十分複雜的機械,從一側深入控製閘門的機關。他們運作一番,隻用了不到兩刻鍾時間,竟讓那手柄反向轉動起來!

閘門被打開,接著是嘩啦啦的水流聲,衝出堤壩落到下層。

傅陵大為訝異,即便使用機械進入機關,在外頭操縱也不可能精細到破解機關。他在工部見過最精巧的機械也沒這本事,這夥人用的是什麽……

凝神思索時,卻忽聽「當啷」一聲,腳邊一個罐子被踢翻。昨夜沒睡一時恍神,加上方才跪得腿軟,才有此不慎。

高台上的三人十分警覺,循聲而來。傅陵則先一步跳出來,指著對方大喊:“你們是什麽人?潛入水壩做什麽?!”

“這麽快就醒了?不是吃了雲片糕嗎?”為首的黑衣人瞪了一眼便裝之人,“不就是個看守的官兵,殺了就是。”

傅陵舉起雙手,故意露出驚恐之色,“別、別殺我,我是官府的人,你們這些義士想打聽官府的事,我都可以告訴你們……”

為首的黑衣人猶豫片刻,道:“你們兩個,把他捆了,帶回去給老大!”

那二人從台子上撿了半根繩子過來,傅陵隨手反抗兩下,從招數中看出了對方的水平——不過是尋常的江湖人士罷了,並不比東宮侍衛好到哪去。

然而他仍然表現得恐慌畏懼,任由對方捆了他,拉著他出了水壩。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危險。

明明有許多其他方法探查這個重九堂的來路,但他要選擇一種最高效、傷害最小的辦法。

——對陸子溶傷害最小,而不是他。

陸子溶一直等在值房,傅陵已然進入水壩,他沒必要跟進去,隻想等傅陵看清情況,出來下令進攻。而眼前的一幕令他感到訝異,傅陵竟被人五花大綁。

東宮侍衛們顯然藏不住了,陸子溶聽見身邊的草叢都在動,隻是不敢輕易現身。

這時,傅陵突然看向侍衛們隱蔽的草叢,比了個追蹤的手勢,又搖搖頭,示意他們不可近身。

陸子溶終於明白,傅陵這是在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