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事後, 傅陵盡管自己心裏亂糟糟的,身上也疲憊,仍是柔聲問:“今夜太晚了, 我讓人收拾了屋子, 陸先生先歇下吧。身子恢複還要些時候,等明日起來再看京州府的文書, 可好?”

陸子溶將麵前的人扒拉到一邊, 嘩啦一聲站起來,往岸上走,“不必麻煩了。我回致堯堂。”

“回致堯堂?”傅陵大為訝異, 趕緊追過去, 又忙叨叨取了毛巾給他,“你身上尚未恢複,夜也深了,何必折騰?難道在這住一夜, 我還能做什麽於你不利的事嗎?你若擔心這個, 派你的堂眾守著不就行了?才做了那種事……”

“正是因為才做了那種事,”陸子溶話音冰冷嚴肅, “我若今夜住下, 其中意味就變了。我必須走。”

說著, 陸子溶迅速擦幹身子穿上衣裳,離開了湯池。

隻剩傅陵愣愣站在岸邊。

陸子溶說得不錯, 倘若今夜住下, 他們方才做的事就是情人間的溫存, 是無法斬斷的聯結。

而倘若做完就走, 這件事就隻是它本身, 隻是一場無情的利用而已。

陸子溶當然隻能是無情的。

這天夜裏, 陸子溶後半夜才睡下,但次日起來仍舊是平常的時辰。在拜月樓站立不穩的一瞬,他覺得自己立即便要昏迷甚至死去,可從湯泉出來時,他已感到充滿活力。

他知道,未來幾日他都會保持這種狀態,再在說不定什麽時候突然失控。

起來後他簡單過問了堂裏的事,堂眾來報,說從江湖上聽聞重九堂的名號,但不甚響亮,所以也沒有更多的線索。

接著陸子溶便去了東宮。門口的守衛似乎知道他要來,忙不迭將他迎入書房。

傅陵身著朝服等在那裏,好像剛下朝回來。今日應當是小朝會,太子通常不會去,不知這次是怎麽了。

再仔細看,傅陵眼圈烏黑,眼睛腫得嚇人,麵色也十分暗沉。但這掩蓋不了他燦爛的笑,他望向陸子溶時眸光如星,仿佛對自己的狼狽全然未覺。

“陸先生身上可好些了?那藥丸效力如何?”他開口時熱情體貼,令人如沐春風。

“嗯。”陸子溶沒有多餘的話,隻管低頭查看對方整理出的文書。

厚厚一摞邸報裏篩選出兩頁,都是些離奇的事件。陸子溶一一看過去,目光在其中一條上久久停駐。

“京西一號水壩遭人放水,時看守昏睡三刻,故而未覺。水下注而蓄,未招災禍。”

陸子溶指甲在「三刻」二字下反複劃拉。

傅陵見他關注這條,便上前解釋:“這條怪異是因為,水壩的開關是我盯著工部做的,那都是最精密的機械,什麽人破壞得了?而且此人放水圖什麽?京西水壩一共三個,就算一號、二號放了水,都有三號在下麵攔著,水也淹不到農田啊!”

這樣一樁毫無危害的意外,也就是因為那個看守被以玩忽職守定罪,才能報到京州府來。

陸子溶沉聲道:“致堯堂配製短時的毒藥,如無特別需要,其時長就定為三刻。這個時間足夠完成任務,又不會太久惹人察覺。看守昏睡三刻,若非自己睡著,恐怕是中了藥。”

他說罷便抬高話音衝門口叫:“小顧。”

今日顧三都作為隨從跟來了。見他進屋,陸子溶幹脆地吩咐:“去京州府牢房打聲招呼,說致堯堂要見四天前看守京西水壩之人。”

“是!”顧三剛要轉身又停住,為難道:“可他們若不同意怎麽辦啊?致堯堂對京州府也沒有過什麽恩惠……”

“不同意就給銀子。我們隻問案情,若他們不放心,派人看著也不礙事。”

顧三撓頭,“那好……我、我試試吧……”

“等等。”

傅陵開口叫住他,也衝門外叫了聲:“老鄭!”

待老鄭進屋,他命令道:“找個得力的人,拿東宮的牌子去京州府,將牢房裏那個四天前看守京西水壩之人提過來。”

老鄭應了一聲去了,其速度之快讓陸子溶來不及攔。等他們都出去,傅陵頂著那對黑眼圈,朝陸子溶笑道:“先生別跟我客氣。就算我們如今沒有任何關係,從前也做了那麽多年師生。這點小事,做學生的舉手之勞罷了。”

陸子溶眉頭微蹙,“此事是純粹的江湖紛爭,你一個朝堂中人,莫要卷進來。”

“陸先生不必為我擔……”

“你卷進來,隻會使局麵愈發複雜,將來一個處理不當,便要牽涉更廣。沒有人為你擔心。”

他的話音除了慣常的冷漠,還帶著薄慍。

傅陵的神情明顯一怔,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隻默默低下了頭。

夏末秋初,天氣並不涼,但陸子溶在的地方,東宮的下人都知道點上炭火。然而陸子溶昨夜才用了藥,此時身上沒有寒意,竟發起了汗。他熄了腳邊炭盆,又將兩扇緊閉的窗子打開,漏進些混著花草香的風。

傅陵望著他做這些,忽然問:“調查這個重九堂,對你來說很要緊嗎?”

“倘若他們果真作惡,京州府也能很快控製住,不會為禍一方。就算這些人來自致堯堂,走都走了,自然與你無關。我並非不支持你查清,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你對它如此上心?”

陸子溶被涼風吹得正舒服,也就理了他:“是致堯堂未能管教手下,出了這樣的事,我們應當消除後患。還有,突然間少了這麽些人,致堯堂內部恐怕出了問題,我必須查清。”

“好處都是致堯堂的,與京州府關係不大。所以太子殿下,請你不要再管。”

不待傅陵回應,外頭便傳來腳步聲,老鄭回報說人已帶到。

被帶上來的人穿著囚衣,蓬頭垢麵,雙手銬在一起。透過薄薄的衣料,能隱約看見他身上的傷痕,顯然被打得不輕。

他猛地往地上一跪,不住朝二人磕頭,“太子殿下,這位大人,那天小人是真的昏過去了,沒看見水壩被誰打開了啊!小人什麽也不知道,求您別打了……”

傅陵正好在用茶,見這名看守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茶杯,便另拿了個放在幾案上,“牢房不給水麽?過來喝吧。你不必驚慌,照實回話,不打你。”

那看守給自己倒了兩杯飲盡,最後幹脆抱起壺往嘴裏倒,將一壺茶都咽下去,方抹一把嘴角道:“您問吧,小人什麽都說!”

陸子溶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前世自己下獄時,也是幾天沒給食水。他讓人給那看守添一壺茶,又上了一碟點心,才開口問話:“那時的來龍去脈,詳細講講。”

對方唏哩呼嚕地吃喝著,不甚雅觀,卻能多說些話:“那天我獨自值守,晚上到了飯點,奇怪的是送來的飯裏多了三塊點心。我用飯後不久便覺得十分困倦,根本扛不住,看了眼時辰便倒在值房裏睡了。等我醒來時,剛好是三刻鍾。”

“我聽見嘩啦啦的水聲,便去水壩上看了一眼,不料閘門竟被人打開,水流了不少下去。我立即關了它,可流下去的水還是讓人覺察了。”

陸子溶問:“送飯的人你可看清了?那三塊是何種點心?”

“每頓送飯的本就不是同一人,加上天黑,那人又戴著個礙事的帽子,沒瞧見模樣。不過那點心我看清楚了,是桂花廣寒糕,和我手上這塊差不多大,隻不過做得沒有它好吃,糖放多了,齁得慌。”

“桂花廣寒糕……”

那看守咬了一半的糕點掉在地上,震驚道:“我、我難不成被人下藥了……”

陸子溶目光緊鎖住此人,一字一句問:“那份廣寒糕,隻有三塊?”

對方點頭。

陸子溶忽地起身,徑自向外走去。

“陸先生,你去哪?!”傅陵三兩步追上來。

陸子溶回身,迅速道:“有事必須現在辦。此人你自行處置。”說罷不肯多停片刻,快步出了書房。

他出門上車,吩咐趕車的堂眾快馬加鞭出城,去往京西的水壩。

致堯堂發源於故齊國之地,那邊人善製毒,到了齊複這一代,更是將毒藥融入種種吃食之中,執行任務時方便取用。

而廣寒糕,就是致堯堂堂眾配置迷藥常用的載體之一。

堂裏製作糕點使用統一的烤盤,將摻毒的米漿加入盤中,一盤能做六塊,也必須做六塊。

送飯時加一盤點心,隻放三塊未免太寒磣,而且六塊的效果也比三塊穩定。之所以放三塊,原因隻能是——其餘三塊另有用途。

若是用在別處倒也罷了,就怕不一次用完,是為了故技重施。一號水壩的看守已經覺察,但二號水壩劃給了當地村民看管,大概率不了解此事……

淬毒的桂花廣寒糕也就撐個五日不變質,倘若前次之後便沒動靜,那就隻有今日……

雖然一切隻是猜測,但陸子溶放心不下,也不願放過與重九堂有關的線索。既然不如今身子尚可,他就打算親自前往。

二號水壩坐落於山穀中,臨近入口處有幾間值房,其中隻有一間完好,此時裏頭正坐著一名看守。另有幾間破爛的,像是年久失修。

天色漸漸暗下來,馬車停在山脊,陸子溶吩咐眾人分散開藏匿,隨時盯著動向。而他自己則輕手輕腳接近那些破爛的值房,挑一間視野最好的躲進去。

值房是木質的,四周牆壁受潮裂開,屋裏安了塊木板作為桌子,到處彌散著黴味。

陸子溶才收拾了個幹淨地方坐下,便聽見一陣馬蹄聲。他透過窗看向山上,十幾人的隊伍穿過,竟人人身著致堯堂執行任務時的黑衣。他認出為首那個,正是毛信。

正在沉思之際,值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門口探出那帶笑的俊朗麵容。換了便裝的傅陵鑽進室內,輕快道:“陸先生急著過來,是猜到他們今夜要在這裏動手麽?”

狹小的值房裏擠了兩個人,即便都貼著牆壁,中間的距離也隻有一拳,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作者有話說:

腎有點虛,下章下午4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