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你、你們做什麽……”幾名當眾一動手, 傅陵就本能地掙紮起來。

“太子殿下要保證我的安全,竟不知道這裏最為危險之物便是你。”陸子溶站在岸邊,盯著水麵金黃的花瓣, “還是說太子殿下金尊玉貴, 我綁不得?”

掙紮的動作停下,傅陵聞言埋下頭, 任由人將他綁去。

湯池周圍沒了人, 池外一角用白菊屏風圈出一處,中有浴巾浴袍和換洗衣物。陸子溶用浴巾裹了身子,直到全身沒入湯池才解下。

加了藥的湯池初泡進去並無不同, 隻這暖意讓他久寒的身子十分舒適。山林, 金茶花瓣,氤氳水汽,構成一種別樣的雅致。陸子溶靠上池壁,放鬆全身, 腦海裏一會兒是齊務司的事務, 一會兒是重九堂,一會兒是蓄意製造的涼州瘟疫……

漸漸地, 他感到體內經年不化的寒意在漸漸鬆動。仿佛冰山讓人潑了一盆熱水, 澆平了棱角, 融化的堅冰化作涓涓細流,匯入四體。

陸子溶心知肚明, 這寒意並未真正融化, 它隻是變得脆弱, 更易融化了。現在缺的, 就是那所謂的什麽灼熱之氣。

湯藥, 吃食, 錦被,還有傅陵……

在藥湯中浸泡的身體告訴了他答案。

他體會到一種不尋常的不安之感,似乎有什麽地方過度活躍了,並非藥湯直接帶來的熱量,而是一種期望,一種等待填補的狀態。

那感受蔓延開來,自從「經年」發作病入膏肓,他已許久不曾感到如此真實的願望。

他突然明白傅陵忽略了什麽,就是長往殿仙長口中的「澆灌」二字。

怎樣的一種灼熱,才能依靠這二字傳遞?

想通這一點後,陸子溶麵上仍舊淡淡。既然唯有如此才能解毒,那便如此。

緊接著他便想起傅陵說自己是灼熱之體。

不錯,此物本無性熱之說,但倘若某人性子執拗貪婪,比旁人熱些也並非不可能。

想至此,他並無什麽多餘思索和猶豫,揚頭揚聲:“顧三,帶傅陵過來。”

此時的傅陵雙手背縛,嘴裏塞了塊破布,被人推進破爛的柴房。這裏堆滿雜物,僅可容身,還有股黴變的氣味。

但若看他的表情,嘴巴堵住了看不出,眼角眉梢卻泛著淺淡的笑意。

即便是用這種方式,陸子溶不再擔憂被他傷害,能安心在東宮的湯池裏解毒,他就高興。即便毒不能徹底解除,隻是延緩發作,他也高興。

柴房的門忽然被摔開,致堯堂的人將他提了出去,送到湯池邊上,取下他口中之物。

他一眼便看見了池裏的人。盡管有花瓣遮著,他不大看得清對方本來的模樣,但隻是這種程度,上一次也是前世了。眼前的陸子溶皮膚泛紅,應當是熱水泡出來的,畢竟病了太久,身形消瘦了不少,原先那精致的鎖骨更突出了,他卻一點不覺得好看……

這些想法隻花了他一眼的時間,傅陵自覺別過頭去,若無其事道:“陸先生這麽快就好了?可覺得舒服一些?”

陸子溶並未回答他的問題,他纖長的手指隨意在水麵上撩動,帶起一串水珠和花瓣,“在邊境時你又是送藥方又是送藥,我知道你並非為了什麽舜朝與涼州的關係,你隻是為了討好我。你還千方百計為我尋得解毒之法,我顧慮多,你便事事為我考慮。”

“前世的債,你打算還到幾時?”

傅陵愣了半晌,他不懂陸子溶為何此時突然說這個,小心地回答:“先生別這樣說。若論償還,我前世負了先生該還,可先生這些年對我的恩情更該還。從你把我從戰亂的皇宮抱出來時,我這一生都欠你的了。”

池裏傳來若有若無一聲笑,接著是陸子溶意味不明的話音:“如此說來,即便我一直利用你,你也心甘情願了?”

“甘之如飴。陸先生肯利用我,是我之幸。”

“我不會白白利用你,你要的回報我給不了,我能給的隻有這麽多。”陸子溶別過頭,“幾個月前,你曾說你傾慕我,至今是否依然如此?”

話題轉得傅陵有些跟不上,他隻能點頭,“自然。我對陸先生的情意從未改變。”

“那好,”陸子溶毫無語氣地吩咐,“你也過來。”

傅陵完全看不清狀況,卻也不知該怎麽問,隻好聽他的話。

他怕冒犯對方,遠遠站著,可陸子溶卻露出些不耐煩的神情,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邊,“過來,坐這。”

傅陵隻得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越是靠近頭埋得越低,生怕無意間看見什麽。就算是坐,也隔著對方好一段距離,讓花瓣和水汽一攪,什麽也看不見。

可傅陵才安頓下,陸子溶便忽然來到他身邊,跨在他膝上麵向他。

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傅陵頓時僵住。他伸出雙臂好像要抓住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抓不住,哆嗦著雙唇擠出一句:“陸先生,你、你這是……”

“這是我的利用,也是我的回報。”

陸子溶在水麵之下撈了片刻,一頓,而後漸漸把雙肩浸沒在水中。

傅陵仿佛是瘋了。

他知道自己應當先問清原委,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可那種狀況下,這等理性仿佛毫無作用。

他是一條久旱的魚,乍然被扔進湖裏,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撐個半死。

傅陵骨子裏強勢,當然不喜歡任人宰割。他很快便起身帶出水花,而後轉頭撲在水中,用更習慣的方式鉗製獵物,使其無路可逃。

水麵上山茶花瓣飄來**去,凋零滿池。

傅陵看著水麵漣漪紊亂,陸子溶眸中覆蓋一層迷離,似迎似拒。

不知哪一瞬,他突然停止。

他從那張極為動人的麵孔上,看見了前世。

前世,陸子溶無數次在他麵前表現出這副模樣,隻不過比現在更誇張,極力表現出他喜歡這個過程。

可那都是騙人的。

對於前世之事,他早已內疚自責了無數次,每次都會想很多,然後徹夜難眠。所以這時候想起來,他便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憐惜與愧悔漫延而上,眼前人根本不是他的什麽獵物,而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神明。

傅陵一時激憤難以抑製,忽地俯身,將人緊緊擁在懷裏,情不自禁地吻上他。

體溫和雙唇的觸感都是他最熟悉的,又都是極為疏遠的,此時得到仿若莫大的恩賜。他撬開那唇齒,雙臂不自覺地加大力氣,似要把人揉進自己血肉裏。

隻在幾息之間,他想了很多很多。關於前世,更多則是關於今生。

然而他在這忘我境地中沒沉浸多久,便被猛地推開。陸子溶眼神淩厲如刀,話音仿佛一出口就凍住了:“做你該做的,不要亂動。”

傅陵難免尷尬,訕笑道:“陸先生從前很喜歡這樣,我隻是……”

“做你該做的。”陸子溶狠狠咬出。

傅陵不敢問,更不敢爭辯,再不去碰多餘的地方,連手都不往他膝上放。被這麽一攪和,興致也不複從前,隻得迫使自己草草結束。

脫力的傅陵伏在對方懷裏,此時的他滿心柔情,不由得閉了眼,身前是久違的體溫,光陰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直到他聽見一聲冷冷的:“讓開。”

傅陵臉頰在對方肩窩上蹭了蹭,話音軟軟的,像是在撒嬌:“讓我抱你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同樣的話陸子溶不會說第二次,他在傅陵身上幾處穴位點了一下,傅陵頓時跌入水中。

五髒六腑翻攪起劇烈的疼痛,上次他在陸子溶麵前胡攪蠻纏時,挨的也是這招。

“我錯了!陸先生,我知錯了!你幫我解開,我再不碰你了……”傅陵麵容扭曲地喊出。

“下不為例。”陸子溶輕哼一聲,起身將他整個人按進水裏,解開穴道。

疼痛退去,傅陵從水裏鑽出來,抹了把臉上的水和花瓣,見陸子溶已然轉到屏風後。他匆忙上岸,胡亂裹了衣裳,追了過去。

屏風後,陸子溶原本在擦拭身體,見了他便披衣遮蓋。傅陵臉頰發紅,殷勤眸光裏又含著赧然,關切道:“先生可好些了麽?備下的灼熱之物先用哪個?今夜想住哪間屋子也跟我說,我讓人提前去布置。”

陸子溶係著衣帶,淡淡道:“方才那便是灼熱之物,我已感到體內寒意在減輕。事已辦成,我這就回致堯堂了。”

傅陵一僵,而後小心替他係好腰帶,埋頭輕聲道:“方才那般疲累……歇一歇再走吧。而且我們、我們許久沒這樣了……我給你煮些茶,弄些點心,讓我多陪陪你吧。”

態度如此謙卑,陸子溶卻停下動作,話音裹著森然寒氣:“我再說一次,我隻是利用你解毒罷了,莫要牽扯旁的進來。”

傅陵眼中的光倏然黯淡,他緊咬下唇,渾身不受控製地發抖,絕望道:“這種事也能作為利用的嗎?你這樣做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你知不知道剛才在池子裏,我連娶你時穿什麽衣裳都想好了,然後你告訴我隻是利用我?!”

他忽然抓住陸子溶的手腕,死死扣住,“我不要這樣的報答,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那我道歉。”陸子溶發力抽回手,背過身去,話音輕飄飄的,“你若不願便罷了,我找誰都是一樣。”

“不!!”傅陵跌上前,不停打顫的雙腿最終跪倒在地,他抓著陸子溶的衣角仰頭,目光充滿悲傷與懇切,“不……不要找別人……我幫你就是了,我不抱怨……我不能把你拱手讓人,求你了……”

陸子溶並未直接回答他,隻是走遠,正要穿上大氅,卻發現身體溫熱有力,不再需要那麽厚了,“你替我留意著京城附近的異動。對餘清下手之人曾是我致堯堂的,隻知道他們叫重九堂,再無其它線索。這夥人接過黑單,定還要興風作浪。”

他轉頭,見傅陵愣愣望著他,輕笑一聲,“我的確不該一味索取不知回報。你覺得這不算回報,我也沒什麽值錢的本事,這樣吧,致堯堂借你用,比你的東宮侍衛多了些暗殺的手段。”

“你要拿去殺貪官殺濟王殺皇帝,隻要不涉及涼州,我都不管。”

“陸先生說笑了。”傅陵苦笑著起身,麵色依然難看,“關心京城異動本就是我職責所在,不過是多抄一份,怎會要報酬。”

陸子溶感到身上力量在逐漸恢複,想盡快回致堯堂問問大夫,不願在東宮耽擱功夫,便沒再說話,整理好衣裳,帶著堂眾們離開。

隻有傅陵獨自在原地站了許久。

身上殘餘著那人的體溫,濕熱的觸感仍在唇邊,可比這些更清晰的卻是他冷漠的神色和話語,以及與頸上紅痕極不相稱的「利用」二字。

忽然間,他雙目赤紅,發起狂來一腳踹翻了屏風,將衣櫃上的物件通通掃落在地,發出一串清脆碎裂聲。

他猶覺不夠,攥緊拳在池邊走了一圈不知該如何發泄,索性撲通一聲紮進湯泉,胡亂翻攪拍打一番,筋疲力竭後再慢慢沉入水中。

他早該清楚的,他對於陸子溶來說,最多不過一個可利用的工具。

而想象中的萬般柔情,早在前世,就被他毀得一幹二淨了。

他這樣的人,原是不配的。

作者有話說:

給,你們要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