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從知道錢途的死訊, 陸子溶一直都想殺了羅大壯。但涼州官員們不說要殺,他若以致堯堂的名義逼迫涼州人這樣做,反倒有害無利。

他也想過暗殺, 但這事不太光彩, 且隻為報仇,沒有太大必要。

雖然孔義心思不純, 但羅大壯在牢裏並不安分不會有假。如此看來, 留著此人終究是個禍害,還是讓他徹底消失更好。

他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這些日子你代掌涼州事務, 感受如何?獨自一人可應付得過來?”

孔義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謙遜道:“我在羅大壯底下做慣了,許多事還是第一次親自經手,的確有些吃力。我向來知道致堯堂關心涼州民生,能否請堂主派兩個人來官府, 助我一臂之力?”

陸子溶凝神思索片刻, 搖搖頭,“今後涼州致堯堂恐怕沒有懂政務之人了。”

“那就給你兩個舜人, 你要不要?”

傅陵徹底製服了那條狗, 收拾好臉上身上的髒汙, 仍是明朗模樣,來到二人身邊。

孔義不認得傅陵, 為難道:“涼州才從舜國獨立, 這就要舜人來管涼州政務, 下麵的人不會同意吧。”

“此次瘟疫是舜人給了你們藥方, 不然涼州還不知得傷害多少人命。況且, 舜人進涼州官府隻是供你差遣, 為你出謀劃策,又不掌握權柄,你怕什麽?”

二人意見不一,不約而同地望向陸子溶。

陸子溶先看看孔義,“經了此事我已看清,涼州獨立隻是一時之計,彈丸之地想要長治久安,不可能徹底脫離舜國。”

又看向傅陵,“不過這還要看舜國對涼州的誠意。”

致堯堂堂主的話還是有分量的,孔義接受了此事,與傅陵約定,齊務司幾日後派使者前往涼州。

送走了孔義,陸子溶也和鹽堆們待夠了,可他記得傅陵今日的正事還沒說,便冷下臉道:“我要回去了。”

“隻有在論及政務時,陸先生才能對我說兩句好話。”傅陵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切,仍舊笑著,“可先生方才說,涼州致堯堂今後沒有懂政務的人……”

涼州致堯堂隻有陸子溶一個懂政務的人,而他不會繼續待在涼州了。

“送你件東西。”傅陵拿出個巴掌大的布包放在他手裏。

陸子溶打開,發現裏麵是幾粒花生。

“剝開看看。”

指甲在花生殼上掐一條縫,露出其中的果,外皮是一種十分鮮豔的紅,他隻在一個地方見過這品種。

那是幾年前,傅陵才親政不久,京城南邊幾個縣鬧了蝗災,傅陵便在他這個太傅的指導下免了當年賦稅。

第二年,傅陵本都把此事忘了,某天出行突然有百姓攔他車駕,獻上一大袋子花生,說是感謝太子殿下的仁政,讓他們這些農戶度過饑年。

少年傅陵還是第一次收到如此直白的感謝,受寵若驚還有些無措,向身邊的太傅投去求救的眼神。

陸子溶回了他個安心的笑,上前接過那袋花生,從中拿出兩個,其餘的還了回去。

那是當地特產紅皮花生,京城沒有的品種。回到東宮,二人一起將它種在後院,數月後竟真的結了果。

此後年年留種,年年收獲,花生成熟的季節,二人總要坐在一起分食,憶及當年民生之事。

這對陸子溶來說已是久遠的記憶了。

“這是東宮給我送公文時順便帶來的。說今夏的花生長得好,帶幾粒讓我嚐嚐。我想到陸先生也幾年沒吃過紅皮花生了,不知可否懷念?”

陸子溶唇角扯出輕蔑。

曾經他喜歡這花生,是喜歡和那個傅陵一起度過的時光。如今美好的記憶都被摧毀,他為何要懷念花生?

他蹲下身,將一把花生一粒粒喂給了施氏家的狗。

他沒有去看傅陵的表情,想也知道會是什麽樣。他見慣了傅陵不知真假的悲傷,對此已全然冷漠。

半晌,他聽見傅陵強作鎮定的話音:“送來要十幾日,不新鮮了,不吃也就罷了。不過聽說東宮後院的花生長勢喜人,攀得整個籬笆都是,剛采下來的果又香又甜,遠勝往年……”

“陸先生,你看了它那麽多年,不想瞧瞧它如今的樣子嗎?”

陸子溶喂完一把花生,起身負手向遠處踱步,“你不必費那些機巧心思,我說過,隻要回去後掌齊務司事,我就跟你去京城。我不會食言。”

他撫上胸前放令牌處,話音一冷:“見齊務司令牌如見司長,你竟如此兒戲,出乎我意料。”

驚喜之色在傅陵眼中漾開,他站在原地,一副恭謹模樣,“我仔細想過了,陸先生終歸是比我更懂齊務司的。以前我擔心你隻為涼州百姓著想,不顧大舜的得失,可經了前世之事,我才知道你是對的。故齊國之地與大舜並非敵對,即便要收複,也不該故意加害。”

“我的確不願放棄到手的權力,可與陸先生的身子相比,這點事不值一提。隻要能讓你好好的,我沒什麽不能放棄。”

陸子溶想著致堯堂和羅大壯的事,傅陵的話一句沒聽進去。見他說完了,隻淡淡道:“五日後,我會帶我的人到幽州城門。多帶幾輛車。”

從鹽場回去後,陸子溶當即指了幾名堂眾刺殺羅大壯。堂眾們不知原委,聽說要殺人還有反對的,陸子溶並不多解釋,左右不會有人違抗堂主的命令。

當夜,牢房裏的羅大壯聽見腳步聲,還以為孔義派了人來救他。下一瞬,便被一刀捅穿心口。而那把沾血的匕首,就扔在他右手邊,如同是他自己捅下去的一般。

羅大壯無聲無息地死了,孔義正式接任知州,第一件事便是為錢途平反,再起草禮製,將他葬在忠義園。

與此同時,陸子溶還發了另一道命令:胡塗和毛信二人雖釀成大禍,但畢竟是無心之失,便剝奪他們的堂眾身份,趕出致堯堂。

他不知道的是,那二人被押送離開總堂,擱在道旁後,馮逸不知從哪鑽了出來。

五日後,傅陵按照陸子溶的要求,帶了十輛車前往約定地點。到了後才發現陸子溶這樣做的用意——他帶了半個致堯堂的人。十輛車塞進去,甚至還有些擠。

傅陵苦笑,本以為陸子溶肯和自己回京城,表明他們的關係有了緩和。可如今看來,他帶了那麽多人護衛,並未顯露絲毫弱勢,大有若他稍有越界,便對他刀兵相向之意。

從邊境到京城,走得快的話用不了十日。可陸子溶如今已十分虛弱,受不得顛簸,傅陵便令車隊慢下來,又不敢很慢,怕拖太久愈發積重難返,費了不少心思。

外頭的事陸子溶一概不知,他每日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大多隻有一兩個時辰。傅陵本來守在他車外,等他醒來時同他說兩句話,結果就這樣也被陸子溶嫌煩,將他趕了回去。

醒著的時候,他就在思索傅陵說的解毒藥丸的用法。說是要沐浴湯泉,在身體變得敏感時澆灌灼熱之氣,方能減緩毒發。可這灼熱之氣指的什麽,卻沒有點名。

倘若真的隻是熱氣,不會用「澆灌」二字,能澆灌的隻會是液態之物……

不過能不能解毒並不要緊,他跟傅陵回京,隻是想要齊務司的權力罷了。

傅陵到邊境雖有公幹,實則是微服出行,入城時也要同百姓一樣接受查驗。到達京城那天陰雨連綿,入城的隊伍排了很長一條,一直延到城牆旁的山上,堵得幾乎不動。

山路兩側樹木茂密,遮擋了視線。陸子溶靠在車裏睡著,雨點劈裏啪啦砸在車頂,他便睡得淺。

忽然,雨聲中混進一聲沉悶的「咚」,就響在他麵前。與此同時,他感受到車簾掀起後的涼風,以及身上掉落的雨滴。

陸子溶勉強睜眼,卻在看清時神色微變。

腳下的炭盆裏有一支箭,插在一塊燃著的炭上,將其劈碎。

他立即掀開車簾,見外麵空中遍是箭羽,從兩側林木中飛出。他修習精準之術,一眼便能看出它們並無方向,似乎射箭之人也不知目標在哪。

外頭的致堯堂堂眾或多或少有些武藝,對付這等亂七八糟的箭應當不成問題。他不必去救任何人,這裏最危險的……好像就是他自己。

在手下堂眾趕來搭救前,陸子溶決定先留在車裏。他盡可能蜷縮在角落,離牆壁很近,這樣從任何方向射來的箭都碰不到他。

接連有箭穿過窗子紮進車壁,耳邊是風聲、雨聲和隱約的叫喊聲。陸子溶麵上淡然,全無絲毫驚慌。這等程度的箭雨,無論是誰,隻要躲好就不會受傷。

可偏偏就是有不要命的。車簾被猛地掀開,陸子溶斜眼去看,傅陵滿臉擔憂地擋在車廂與風雨之間,肩上腿上各插著一支箭,鮮血和著雨水打濕了衣裳。

目光相對的一瞬,傅陵露出了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喃喃道:“你沒事就好……”

他慢慢走進車廂,停在陸子溶身後,展開身體,將人護在裏側。

獻殷勤的辦法越來越拙劣了。陸子溶扭開目光。

陸子溶所在處十分安全,傅陵護在他之外反倒危險。好幾次,車廂外飛來的箭幾乎射中他。

傅陵似乎毫不懼怕危險,雙手前伸,似乎要抱住麵前人。但他是不敢的,最後隻是撐在對方身旁。

靠得這樣近,陸子溶又聞到了傅陵身上獨特的氣味,曾經他對此很熟悉,隻是許久不曾聞過了。背後是那人的體溫,脖頸上是他吐出的熱氣……

陸子溶無處可躲,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箭聲消失。

從車窗向外看去,四下已無飛箭,致堯堂堂眾都躲在車裏,看樣子並無大礙。就在陸子溶以為這場莫名其妙的襲擊已經結束時,卻見前方不遠處,兩名蒙麵持刀之人跳上某輛車,不由分說鑽了進去。

他眉頭微蹙,正要外出查看,卻被傅陵輕輕按住,“先生別受了風,我去吧。”

過了小一炷香時間,傅陵回來,他已拔了身上的箭,傷口尚未來得及止血。他將一小顆珠子放在陸子溶手中,道:“我到時,凶徒已然逃走。車內是一名商人,說凶徒扒開她的嘴,強迫她吞下一顆珠子。”

“那凶徒動作匆忙,從手腕上褪下珠子時,帶出來好幾顆,這是從地上撿到的。”

陸子溶手中,是一顆獨屬於致堯堂成員的青藍冰裂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