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陸子溶到底還是答應麵見傅陵, 隻不過不會因為此事就改變行程。

他走進麵前的屋子,這天鄒氏出門做工,隻有女主人施氏在家。貧苦人家不講究男女之防, 她荊釵布裙見客, 眼眶紅腫。

但她從未見過陸子溶這般容貌氣度的人,他走進來時, 她的眼神一亮, 卻並不想多看,隻是默默讓到一旁。

屋裏狹**仄,到處都是黑白的裝飾, 案上擺著香燭供品。陸子溶沒找到個像樣的椅子, 隻好坐在炕上。

他平淡道:“還請節哀。在下致堯堂陸子溶,關於瘟疫有幾樁因由想要詢問……”

話音未落,施氏便大哭起來,“節哀, 怎麽節哀!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有什麽好問, 我什麽也不知道,隻知道官府害死了我兒!”

陸子溶感到有些無措, 蹙眉道:“雖說官府有過, 但令郎是自己染了瘟疫而亡, 並非官府所致。我此番前來也是想查證此事實情,使更多人免於災禍。”

“我才不管什麽更多人, 我隻要我的小寶!你們這些官府的人, 都不是好東西!”

她哭得愈發厲害, 陸子溶愣愣坐在那裏, 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是錯。

“這位大姐, 您思念小寶我能理解, 但您有一點說錯了。您麵前這位公子是致堯堂的人,他們雖和官府有聯係,卻無力控製藥材發放,您罵他可是罵錯人了。”

清亮話音自門口傳來,推門而入的是傅陵。乍一看他貌似意氣風發,仔細分辨卻有發黑的眼圈和腫起的眼袋。

施氏警惕地望著他,“你又是什麽人?”

“我是舜人。”傅陵來到炕邊,指指上頭鋪的褥子,“看這紋樣針法像是雲州的雲繡,莫非你家有人去過大舜?”

“我夫君幾個月前去雲州找活計做,最近才回來。”

陸子溶聞言抬眸,“那他……”

話音被傅陵一個眼神堵了回去,傅陵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傅陵坐到施氏身邊,歎口氣道:“看您如此難過,小寶生前定是個可愛的孩子吧。”

一句話打開了施氏的話匣子,她一邊哭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起小寶。她給傅陵比劃小寶的身量,給他看小寶玩過的玩具,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傅陵就在一旁陪著她哭,哭完了就給她遞手帕。

哭完一場的施氏麵上全是淚痕,表情卻輕鬆不少。她垂下眼眸,“我們這些下等人的苦痛,你這樣的貴公子是不會懂的。”

傅陵的眸光忽然移到陸子溶身上,又迅速避開,他往施氏身邊坐了坐,緩緩道:“我怎麽不懂,我也失去過摯愛之人。”

“我也經曆過生死相隔的痛,所以我不會勸你走出來。連我自己都做不到。隻是,在刻骨銘心的失去之後,我得停下來想一想,今後的日子要如何帶著傷疤過下去。”

“我至今仍未想出答案。也許一輩子活在永無結果的執念之中,也是一種活法。”

傅陵輕輕念著,目光停在窗外。最後已不是說給對方,而是說給自己。

而陸子溶靜靜坐在炕上,眸中毫無波瀾。

施氏道:“你是第一個不勸我走出來的人。你的話我不全聽得懂,但我大約明白了一些事。隻是……一輩子不忘記的話,很痛苦的吧?”

傅陵聞言一僵,隨即漸漸埋下頭,聲如蚊蚋:“確實……很痛……”

“哎呀,不說了,我再說下去,這位公子怕是要掉眼淚了!”施氏擺擺手,話音輕快,“好了好了,你們要問什麽,問吧!”

也許傅陵的話在陸子溶心中引起了些思緒,但施氏這一打斷,他滿心隻剩下正事,“你方才說夫君去了雲州,何時去的?又為何回來?可接觸過那邊感染瘟疫之人?”

施氏全無方才哀痛,流利道:“半年前去的,他所在的工地就有人染上瘟疫。雲州賺不到錢,他見有人往涼州招工,想著我和小寶都在這邊,不少工友也都去應征,便跟著過來了。誰知在雲州還好好的,回來就發了病。”

陸子溶追問:“什麽人往涼州招工?”

“他說……是官府的人。那些人也奇怪,說是招工,把大家送來涼州之後,給了點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知道圖什麽。”

陸子溶沉默良久,將這句話嚼了好幾遍。

傅陵問:“那帶著孩子的屍身去鬧事,又是誰指使的?”

“也是官府的人。說事成之後給我們報酬,到現在影子都沒見著。”

……

涼州官府牢房,破敗的磚房許久未經修葺,屋裏泛著一股黴敗的氣味,冰冷地麵偶有老鼠竄過。

被投入牢房的羅大壯並未得到特殊待遇,和那些曾被他親手送來的囚犯們關在一起。他蓬頭垢麵,臉色蠟黃,再無往日神氣。

孔義進來時捏住了鼻子,是羅大壯鬼哭狼嚎地讓人請他過來的,他還是決定給這位前任知州一點麵子。

看到羅大壯的狼狽模樣,他絲毫不吃驚,遠不及那些蒙冤之人死前的程度。他仍像舊時一般行了個禮,似笑非笑道:“羅知州。”

羅大壯眼中發亮,望望四周,抓著欄杆湊近孔義,恨恨道:“那群忘恩負義的家夥,受了致堯堂的蠱惑便迫害長官,真是喪盡天良!隻有你忠心耿耿,現在隻有你能幫本官了!”

孔義唇角一勾,“羅知州希望屬下如何幫您?”

“你先把本官放出去,再讓侍衛潛入每個官員家裏威脅他們,讓他們乖乖聽話。本官要整頓府兵,攻打致堯堂!”

孔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此複雜的計劃……屬下可要仔細籌劃一番。”

他向外走去,聽見身後羅大壯道:“孔義,好好幫本官辦成此事,等本官出去了,定會重賞你!”

孔義頭也不回。

羅大壯賞他,無非是用的涼州官府的資源。可他若不放羅大壯,涼州官府的資源就都是他的資源。

他在牢房門口擦了擦手,問跟隨的侍從:“致堯堂那邊有什麽動靜?”

侍從道:“下頭的人都說堂主病著,沒什麽動靜。不過今日那位陸堂主出了城,去的是……鄒家。”

孔義換下發臭的外裳,“備馬,本官要見陸堂主。”

……

離開施氏家裏時,陸子溶尚沉浸在思緒中,後頭的傅陵則解下隨身的佩囊送給她。那東西看著不起眼,上頭纏的金線倒也能賣幾個錢。

到了正午,天氣愈發炎熱,陸子溶卻覺得正好。他信步在鹽場中閑走,思索著方才施氏的話。

他走上一片用碎石堆出的高地,回身俯瞰下麵一個個鹽堆。鄒家的狗跟了過來,在他身邊打轉。

傅陵跟在狗後麵,搬來一塊較大的石頭,脫下外衣鋪上去,拽了拽陸子溶的衣角,做個「請」的手勢,“陸先生坐下歇一會兒吧。”

陸子溶斜眼一瞥,“不了,不幹淨。”

石頭不幹淨,某人的衣裳更不幹淨。

傅陵掩飾好眸光中的黯淡,“陸先生此來,是想探詢瘟疫的源頭?”

“是刻意為之。將與雲州病患接觸密切之人大量送往涼州,其中總有會發病的。此人的目的,就是在涼州製造瘟疫。”

傅陵輕吸口氣,“何人如此惡毒……”

“近日朝中可有與涼州瘟疫有關的事?”

傅陵擰眉思索,日光在他鬢邊炙烤出汗水,“濟王掌事期間,曾以攻打涼州的名義收過一筆錢款,大約幾萬兩。如今他再沒提此事,不過涼州已然瘟疫肆虐,不可能派兵攻打,便沒人抓著他不放。隻是那筆銀子,不知被他做什麽用了。”

“興許就和此事有關。”

陸子溶麵上血色褪去,咬著下唇,身子在微微發抖,“幾萬兩銀子,寧可不追究了,也不能拿涼州百姓的性命……”

這樣的表情傅陵認識,陸子溶已然極度憤怒。他趕忙道:“濟王不是什麽好鳥,先生放心,我現在不好動他,等日後……”

“日後?”陸子溶緩緩轉頭,眸光幽深如潭,想起方才傅陵與施氏的對話,忽然道,“前世我死後,無人阻礙你的大業,你活了許多年吧。”

傅陵的神情一點點難看下來,終於掛不住,便坐到那塊石頭上,背對他低頭道:“陸先生該不會以為,我在你死後繼續做我的太子,接著登基為帝,在外海晏河清,在內三宮六院,最後長命百歲而終吧。”

“並非如此?”

傅陵猛然抬頭,對著無人處慘笑,朗聲道:“陸先生,你的學生和你死在同一日。剜了一顆心,這副軀殼也能長命百歲!”

四下空曠,話音流散,甚至沒有回響。

陸子溶未曾看他一眼,徑自向石堆下走去。

說出那些話的同時,傅陵就料到是這樣的結果。他快步超過陸子溶,回身擋在他麵前,喘息著與他對視片刻,最後慢慢垂下目光,“你問了我一個問題,該我了。”

“陸先生如何知道那羅大壯虎口處有疤痕?”

話題轉移得很生硬,但他必須轉走。

陸子溶輕描淡寫道:“前世我落入他手中,被他打時看見的。都是拜你所賜。”

“什麽?!”傅陵瞪圓了眼,“我知道前世他打你,可這與我何幹?我怎麽會讓陸先生受傷?我……”

他突然頓住。

不能再說下去了,前世的記憶不該讓陸子溶想起,徒增感傷。

兩人就這麽目光相對,一個淡然如湖水無波,一個焦灼如烈火烹煎,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鄒家小犬似乎也想打破這尷尬,吠了幾聲,繞著他們跑兩圈,忽地朝陸子溶奔去,大有一口咬上他腿的架勢。

傅陵什麽都顧不得了,俯身就往那狗身上撲。可這條狗雖然瘦小,力氣卻挺大,猛地將他掀翻。傅陵一時亂了章法,隻管使蠻力壓製,與其纏鬥,最後整個人都趴在地上,滾了一臉鹽粒。

場麵太過不忍直視。陸子溶移開目光,向外走去。

這時,迎麵卻走來個堂眾,正給身後的孔義帶路。與陸子溶相遇後,堂眾退下,隻留孔義一人,朝他一揖道:“陸堂主,方才羅大壯叫我過去,說……讓我幫他脫逃。”

“他要用涼州府兵脅迫官員,繼續奉他為主,還說要攻打致堯堂。”

陸子溶目光鎖在他麵上,“那你將此事告知我,又是何意?”

孔義訕笑,“瞧您說的,當初多虧致堯堂相助,才查明真相將羅大壯下獄。如何處置此人,自然也要同您商量。”

此人貌似謙卑,但陸子溶聽懂了他的意思。這時候把羅大壯賊心不改的事告訴致堯堂,目的隻會是——

讓致堯堂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江湖手段,殺了羅大壯。

作者有話說:

汪!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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