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邊正在僵持, 門口忽然傳來人聲:“傅陵!”

開口的是海棠,正蹙眉瞪著他,“你出來一下。”

傅陵看了看已經不再看他的陸子溶, 猶豫片刻, 到底鬆開他,跟海棠出了門。

門外, 傅陵帶的護衛已候在那裏。海棠特意拉他到無人處, 嚴肅道:“陸堂主說不計較過去,隻是想與你各自安好。可你擅自入侵他的領地,打擾他的生活, 實在過分。”

“可我隻是擔心他的身子……”

“多一個人擔心, 於他而言並無用處。致堯堂有的是大夫,用不著你來治病。”海棠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話音,“你不必如此殷勤, 他不是不知道你的情意。”

傅陵愣住, 而後慢慢埋下頭。

“他這是為你留幾分麵子。你若執迷不悟,他也可以說些難聽的給你。”

看著傅陵痛苦的神情, 海棠歎口氣, 揚聲吩咐一旁的護衛:“護送你們殿下回幽州吧, 別再到涼州來了。”

“等等,”傅陵伸手攔住她, 再開口時已藏好心緒, “我方才瞧著陸先生的狀況尚不穩定, 我想拜托海姑娘……一定好好看顧。”

海棠輕哼一聲, “我和他什麽關係, 你和他又是什麽關係?你拜托我照顧他?”

“是……是我失言。我隻是太過擔心了。”傅陵閉了閉眼, 沉聲道,“他定會立即著手替錢途報仇,但他目前不能勞心傷神,隻能靜養。你吩咐大夫開一副安神的方子,讓他睡上幾日。涼州的事我去拖著,待他恢複力氣再做打算。”

海棠不曾開口,隻是別過頭去。

拖上幾日不見得能恢複力氣……二十年之期,將近了。

……

陸子溶身上虛弱,心中沉鬱,不得不服下大夫送來的湯藥,便昏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剛醒過來,守在榻邊的大夫又給他灌了一碗,化開他的力氣,再度將他送入夢鄉。

最終徹底醒來已是七日之後。因著睡得充足,身上凝結的寒意消去不少,可他更衣梳洗罷,坐到桌前翻開公文時,耳邊卻立即浮現堂眾的傳報:

“羅知州說錢大人盜賣藥方,當場就把他砍了……”

陸子溶垂下眼眸,一頁公文看了小半個時辰。

他在舜朝官場這麽些年,隻找到了錢途一個衷心為涼州百姓著想之人,雖然手腳不太幹淨,可將他放在這位子上,的確是能為民謀福的。

共事多少年了,陸子溶本還在想如何向錢途解釋自己的死亡,讓他不要因此而消沉,不曾想走在前麵的竟然是他……

而且還飽含冤屈,死不瞑目。

屋裏沒有開窗,原本暖和得很,可陸子溶還是取下大氅裹住自己,又把燃著的炭盆挪到腳下。

他太冷了。

是他小看了羅大壯的腦子,以為此人不過是個鄉野村夫,不曾提醒過錢途要提防,誰料竟被他算計。

他也小看了羅大壯的無恥,甚至不審明案情,就不管旁人,當場斬殺勞苦功高的官員。

涼州法紀頹敗,雖貌似安穩,但內裏亂象非一朝一夕之功,即便收拾了羅大壯,也不會有本質變化。

但首先,要收拾了羅大壯。

見陸子溶醒了,負責照顧他的堂眾和大夫紛紛趕來。他一邊讓人把脈,一邊問:“這幾日涼州可有什麽動靜?”

“聽說羅知州似乎要做什麽,可幽州那邊突然來了舜朝的使者,說有要事商議。結果哄著羅知州陪他遊山玩水,最後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就是今日剛剛送走的,羅知州還當眾發了脾氣呢。”

聽到這些,陸子溶才明白是誰往自己的藥裏加了安神之物。

騙涼州知州出來遊山玩水,隻為拖延時間讓他多睡幾日。真是可笑。

睡醒了,就該做正事了。陸子溶聽大夫說脈象平穩,便吩咐一旁的堂眾:“替我拿一樣東西,和一個人。”

致堯堂正堂上,陸子溶高居主座,身上穿的卻隻是素色家常便服,頭發鬆鬆垮垮在背後一係,整個人帶著久睡初醒的慵懶,全無堂主威嚴。

可陸子溶這個人,他不威嚴時,眼底那不可剝離的淡漠才最為可怕。

修長手指夾起最後一頁,嘩啦一聲撇過去,他翻完了桌上的冊子,用朱筆勾上幾處,推到一邊,“我勾的幾處,再核算一次。此為證物,不可有絲毫差錯。”

旁邊侍立的是精通算學的堂眾,她趕忙接過,開始敲打算盤。

陸子溶這才將目光移到堂下,跪著的人雖被綁了按住,卻梗著脖子,滿臉倔強。

見座上之人看過來,他高聲道:“我有什麽錯!我不過是想換個地方做事,致堯堂還不許人走了不成?!”

陸子溶當然說得清此人罪在何處,但他覺得不必解釋那麽多。他靠上椅背,眯著眼眸,“本座不明白,致堯堂何曾虧待過你,為何想去涼州官府做事?”

胡塗胡亂掙紮著,重重哼了一聲,“致堯堂不曾虧待我,就是人人都說堂主冷酷無情,年年冬日都要殺幾個弟兄,誰知道何時輪到我?官府雖然沒那麽多報酬,至少講究律法,不會隨意殺人!”

“官府講究律法?”陸子溶輕笑出聲。

致堯堂每年冬日殺人,其實也有堂規,殺的都是故意害人性命的之徒。隻是審理過程不公開,許多堂眾隻見到殺人,並不知其原委。

但陸子溶仍覺得不用和此人解釋這些,沉聲道:“你罪行昭昭,依照堂規,致人死亡者可殺。但你並非故意,若能將功補過,為死者雪恨,本座自當從寬處理。你可願意?”

胡塗臉上的倔強終於褪去,他埋下頭,咕噥道:“我不想死。”

錢途死後第八天,羅大壯在被幽州來的使者折磨了一圈後,終於召集手下所有官員議事。

說是議事,實則是宣布錢途的罪行。羅大壯抱著胳膊坐在主座,朝小吏挑了挑眉,對方便站到堂前展開文書,高聲宣讀起來。

錢途在涼州官府沒有正式的官職,歸根結底隻是陸子溶送來幫忙的,所以眾人隻是稱他「錢大人」。如今人雖然已經死了,卻要死得名正言順。

小吏念了錢途的「十大罪狀」,除了一條貪汙受賄確有其事,另有八條是胡亂扣上去的,最後一條則是拖延救治、盜賣藥方致百姓喪命。

所以,他死有餘辜。

小吏念完,眾人神情各異,卻無一人開口。

羅大壯道:“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此份判決便張貼到城中,也好讓百姓們知道他們敬愛的「錢大人」的真麵目。從前錢途經手事務良多,今後都由本官親自掌管——”

“我有異議!”

清脆卻氣勢逼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朝門口看去,卻看見幾名身著勁裝之人圍在門口。

門口的官員驚道:“你、你們是誰?怎麽進來的?!”

“我們——自然是打進來的。”為首的海棠帶隊,大步行至堂上。

羅大壯拍案吼道:“致堯堂?你們要與官府為敵嗎?!”

海棠輕哼,“我們與官府為友,可是官府裏出了叛徒,正好我們手上有些線索,自然要幫友方查明真相。不過,若涼州官府不用我們幫忙,也可以把我們趕出去——”

她四下環視,眾人都躲著她的目光,卻沒人真去趕她。隻有羅大壯一人氣急敗壞,可見大家不吭聲,終究隻是說:“方才已然宣讀事件真相,海堂主有何異議?”

羅大壯話音響亮,一直穿出官府正堂,鑽進門口停著的軟轎。

不大的轎子裏擱著礙事的火盆和炭爐,轎簾被挑開一條縫,轎中人輕淡道:“將胡塗送進去。”

看不見他的容貌,隻見那如削蔥的手指、染霜雪的話語,便已令人心向往之,又畏不敢前。

卻無人得見,他在放下轎簾後便無力地靠著,慢慢從爐子上取下溫好的湯藥。

每日九副。大夫說,他的身子寒涼至此,要靠藥吊著命。

候在外頭的兩名堂眾一同押著被捆成粽子的胡塗進屋。

海棠令胡塗跪在堂中,側身問眾人:“可有人認得他?”

官員們仔細看了看,很快便有人開口:“我手下的侍衛說過此人的相貌,就是那天給錢大人送銀票、買賣藥方的!”

“我沒有買賣藥方!”胡塗直接同他爭辯起來,“我的確給錢大人行賄了,但我是為了來官府做工,出來後又讓人引著去藥鋪的。”

滿屋官員多麵露訝異之色。不用海棠引導,那人便繼續發問:“那侍衛說,你見錢大人前還見了旁人?那人是什麽人?”

“的確……草民本無行賄之意,是那人說官府在招人,還給了銀票,草民才這麽做的。”

“至於那人是什麽人……”

胡塗在屋裏環視,目光與同知孔義相對時,見對方有明顯的慌亂。

他對堂主教的話稍作回憶,緩緩開口:“那人是什麽人,草民也不知道。反正是官府的人,草民不敢抬頭對視,不知其麵目,隻記得……記得他右手虎口處有塊疤!”

“故意引導人行賄,其中大有文章啊!”

“隻要把此人找出來,審一審他不就知道了?”

“可虎口有疤……官府上下那麽多人,難道要一個個翻過去?”

“有何不可?”

屋內的七嘴八舌自然也傳到了轎子裏。

陸子溶剛剛服下一碗湯藥,這些天他用藥太多,聞著藥味便要幹嘔,好不容易才灌下這一碗,用帕子拭淨唇邊水漬。

他自懷裏拿出一本冊子,並未掀起轎簾,隻是從縫隙中遞出。他沒有說話,但外頭的堂眾自然明白,飛跑上堂交給海棠。

海棠將冊子交由眾人傳閱,“也不必排查整個官府,我給你們劃個範圍。這本賬冊是六月十六日在藥鋪抄的,其中記載了當時已有及所欠的藥材數。即便官道失修,根據從鄉間小路運送藥材的速度,這些藥材也該在十日內運送完畢。”

“而全部藥材到齊的實際日子,是七月二日。”

“這其中定有人故意延誤。隻在分管運送藥材之人裏排查即可。”

座上的羅大壯抱緊雙臂,冷哼道:“海堂主可真是異想天開。運送藥材和盜賣藥方有何幹係?口口聲聲要查真相,居然前言不搭後語,真是可笑。”

海棠就怕他不問,走到最前方清清嗓子,徐徐道來:“有人想把盜賣藥方的罪名扣在錢途頭上,便讓人引誘胡塗行賄,製造買走藥方的假象。可這樣還不夠,他必須讓所謂的「盜賣藥方」的確害死了人,才能把這罪名定成死罪。”

“而想要害死人,隻需讓救命的藥材晚些到位。”

她說著,四下便有不少人點頭。而羅大壯卻道:“一派胡言!若是如此,難道本官也被此人蒙蔽了不成?!”

海棠咂咂嘴,“羅知州不詳查案情,當場就把人殺了,被蒙蔽有什麽奇怪?”

這下眾人反應過來,案情真假不重要,這件事最奇怪的,就是羅知州沒道理當場殺人。

除非,殺死錢途本就如他所願。

羅大壯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慌亂,隨即屋裏再次亂成一團,眾人盤算著去查負責運送藥材的官員,自然是從下查起。總理此事的是羅知州本人,卻沒人敢在這時挑明。

畢竟勝負未定,一句說錯,日後可能就是下一個錢途。

混亂之際,門外的軟轎簾子掀起,陸子溶望向堂內,偶然與孔義目光相對。

未料孔義抓住他不放,蹙眉盯了許久,眸光漸漸帶上乞求的意味。

陸子溶明白了他的意思,閉眼稍作思索,終於點點頭。

他將食指彎在唇邊,吹出哨音,一隻白鳥早等在附近,聞聲立即飛來。他先是指了屋內,又指了自己身上與知州官服顏色相同的布料,最後指了自己的臉頰,便將白鳥放出。

那鳥飛入屋內,循著主人指給它的顏色,徑直撲到羅大壯臉上,對著他的鼻頭啄個不停。

“嘶……哪來的死鳥,啊——”

如此雞飛狗跳,所有人紛紛看向羅大壯。順理成章地,孔義貌似玩笑道:“算起來,羅知州總理藥材運輸之事,是不是也該查查他的虎口?”

羅大壯突然抓住白鳥,狠狠往桌上一摔,給眾人扔了句「你們慢慢查,本官另有要事」便向外走去。

大堂周圍來了不少致堯堂的人,反倒把原本的守衛嚇得遠遠躲開。此時羅大壯要出門,兩名堂眾掏出兵器攔在門口。

“羅知州有何要事?”海棠走近他,忽然抓住他右手,將虎口處的疤痕展示給眾人,“你的要事,莫非是要趁早離去,掩蓋罪證?”

見到那道疤痕,官員們頓時滿臉驚訝,卻大氣不敢出。

轎子裏的陸子溶聽到這裏,終於掀簾下轎。今日的他穿戴齊整,難得換了深色長衫,一頂小冠束發,倒有幾分端肅;加上才服了藥,麵色唇色帶了些紅,幾無病容。冷淡眸光反倒顯得人威嚴不可欺。

他行至羅大壯麵前,對方便神情微變,伸手指著他,咬牙切齒道:“原來是你……是致堯堂……”

陸子溶側身避開他的手指,平靜道:“不是我。是在場所有被你迫害過的官員,是瘟疫期間因藥材延誤而受難的百姓。”

此話一出,屋裏卻忽然傳來低低的哭聲。眾人看過去,方才那宣讀錢途「罪行」的小吏竟蹲在地上抹眼淚。

發現自己得到關注,小吏號哭出聲:“我娘親……她染了瘟疫,昨晚終於收到了藥。可還沒來得及喝,人就咽氣了……”

說著,他抄起一方硯台,憤憤朝羅大壯走去,大有把人腦袋砸碎的架勢,“我要殺了你!為我娘親報仇!”

眾人連忙將他攔下。見此情形,孔義站上主座,重重咳嗽兩聲,點了下頭兩名武官,抬高話音:“本官以涼州同知的身份下令,你二人立即將罪人羅大壯押入牢房,聽候發落!”

眾人聽他這一嗓子才回過味來:羅大壯設計陷害錢途,斬殺忠良,早已罪行昭彰了。

羅大壯被帶走時,滿口罵著致堯堂和陸子溶。兩名武官沒找到東西塞他的嘴,便一人給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他兩顆牙。

此人一消失,室內氣氛似乎輕鬆了不少。

“這次得感謝致堯堂,要不是你們,我們這些人現在還被羅大壯蒙在鼓裏呢!”有官員帶領眾人朝陸子溶和海棠作揖。

陸子溶一一回禮,誠懇道:“我與錢途有私交,此番前來也是想為他昭雪冤屈。錢大人生前於涼州貢獻不小,煩請禮官照管他的身後之事,按製擬個追封,將他葬在忠義園吧。”

眾人忽然沉默,幾人相互看看,終於有個主簿出來回話:“齊國剛滅亡那幾年,涼州還以知州的名義追封過幾人。可羅大壯接任後,便再沒有過了。您方才問禮官,其實整個涼州,幾乎就沒有「禮」這個字……”

陸子溶在心中歎息,目光逐漸沉重。涼州禮崩樂壞已非一日兩日,如今羅大壯倒台,此處亟需有才之士整頓。

除了錢途,他已無人可用,除非他自己來。

可他的身體……

羅大壯被押入牢房後,涼州事務暫由同知孔義掌管。無論是孔義還是其他官員,都沒提對羅大壯的處置,大有把他在牢房裏關到死的意思。

陸子溶雖很想殺了此人為錢途報仇,但既然眾人皆無此意,強行動手並非善事。他接受了這個結果,隻要羅大壯在牢裏安分守己,多活些時日也就罷了。

而他自己的身體則是每況愈下。前世他去世的時間是深秋,但這一世操勞更甚,難說能撐到何時。

某天他覺得自己精神好些,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恰好那天陽光晴好,暑熱流行,他便決定出一趟門。

那天夜裏,傅陵離開時留下了鄒氏的線索。這家的孩子是藥材短缺後死亡的第一人,鄒姓男子自身卻也是已知發病時間最早的涼州百姓,隻因症狀不重,一直無人關注。

陸子溶想弄清楚的是,這場瘟疫到底從何而來?

他乘車前往鹽場附近的鄒家。這家人以曬鹽為生,並不富有,房子建得破破爛爛,此時門窗上更是掛滿白花。死者的屍身就放在擔架上擱在後院,顯然是買不起棺木。連家養的小犬都餓得骨瘦如柴。

陸子溶此來用的是致堯堂的名義,當地百姓雖然畏懼江湖門派,但也知道致堯堂不做不義之事,並未拒絕他們的來訪。

他正要上前叩門,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官府侍衛在他麵前下馬,行禮道:“涼州城外有個舜人,自稱是陸公子的學生,非要見您。我們不認得致堯堂,不知道上哪找您,趕了他幾天都不肯走,好不容易碰著您出門了。”

“不見。”陸子溶不假思索。

那侍衛摸出個布包給他,“這是他給您的。”

陸子溶展開布包,裏頭是一塊令牌。他一愣,指腹撫過令牌上「齊務司」三個字。

齊務司原本有一塊大印,但那東西保存在官府,隻有重要文書才會取出。平日裏就用這塊令牌,通常在司長手上,傳令時交予令官,持此令者,其言語等同於司長之命。

也就是說,這塊令牌代表著齊務司的實權。

陸子溶緩緩握緊令牌,壓低眉頭,目光沉重。片刻之後,忽然輕笑出聲,唇角勾出諷刺。

“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