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駐紮涼州的幾個月裏, 傅陵時常帶著侍衛各處視察,什麽山林郊野都去過。但隻帶十幾個人就跑去江湖組織的總部,這麽冒險的事還是第一次。

致堯堂總堂隱於山野之中, 倘若無人帶路, 摸上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找見。胡塗是個嘴軟的,一聽傅陵要殺他, 立即什麽都倒了出來。

陸子溶望了一眼城門處, 見錢途似乎尚能應付,便允許傅陵開口。

“你可還記得,先前你在涼州昏迷, 醒來時是在雲州。我在那裏找到了仙教廟宇長往殿, 進去求了個方子。”

傅陵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了兩粒藥丸給他看,又馬上塞回去,“這是長往殿的仙長給我的, 每用一顆都能延遲毒發, 時間說不好,但這裏有二十一顆, 應當能撐上一陣了。”

陸子溶聽著聽著, 忽然嗤笑, “數月前你便得了它,卻藏至今日, 多次試探後才拿出來——說吧, 什麽條件?”

“不是條件, 是……”傅陵抱著燈身, 垂下眼眸, 話音低低的, “我一直在等時機,等陸先生沒那麽厭恨我了再開口。可你的身子每況愈下,我不敢再等了。就算你覺得冒犯,我也得告訴你。”

他別過頭,“藥丸發揮效用需要龍脈泉,它在……皇宮,以及東宮。”

話音落下,陸子溶起身便走。

傅陵慌忙站到燈座邊沿,抬腳蹬了一下岸邊,整個花燈就漂向水中,讓人無法一步邁上岸。

這便將要走的陸子溶困在了水上。他來到陸子溶身後,隔了一段距離,像個犯錯的孩子,“我知道你會是這種反應。陸先生,你再聽我說幾句。”

“到了東宮,我可以讓下人都遠離湯池,自己也離開東宮,你帶致堯堂的護衛同去,不會有人敢靠近你們。你若覺得我會對你不利,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他頓了頓,輕聲道:“我隻想你好好的,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璀璨奪目的花燈照亮黑夜,城門口的喧囂好像聽不見一般,整片天地隻剩魚燈前的一小塊。

這人不好打發。陸子溶滿心都是涼州瘟疫,分不清精力對付他,隨口道:“我可以和你回東宮,但我確實有個條件。等我回去後,齊務司全部事務,都交由我掌管。”

這是個不可能答應的要求。他知道傅陵是喜歡權力的,費盡心思構陷他,當上齊務司司長,不會輕易拱手讓人。

雖然陸子溶也想解毒,但他不是很想跟著傅陵回京城。他自己一個將死之人倒沒什麽,就怕連累了致堯堂。

果然,傅陵麵露窘色,揉搓著自己的衣角,“京城不少人認得陸先生,先生現在的身份……尚有些尷尬,不好直接出麵掌事。反正到了東宮,我事事請教先生,也沒什麽分別嘛。”

“不願意便罷了。”陸子溶淡淡扔下一句,卻聽城門處一陣嘈雜。

有人將一副擔架放在高台上,其中是一名孩童的屍身。台下的中年男子用異鄉口音喊著:“你們口口聲聲是為了控製瘟疫,可你們明明早有解藥,就是不肯分發給百姓,活活病死了我家小寶!”

陸子溶心下一沉。遲了這些日子,他本以為就算有人病情惡化,也不至死亡,可誰知其中竟有孩童……

有人不解:“鄒大哥,你怎麽知道早有解藥?”

“當時我們一家三口都住進郊外的帳中,他們說從幽州得了方子,煎了藥給我媳婦試,她服用幾天就越來越好,可不是有效了麽!可我家小寶竟能活生生病死……這是官府失德啊!”

錢途聽到此處,上前道:“前些天官府給每戶發藥,你們不曾收到麽?”

那人氣勢頓減,“隻有一人份的藥……我給用了,就沒有小寶的了。”

陸子溶覺勢不好,便要上岸。他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打到岸邊形成衝力,便能將他推離水中央。可與此同時,傅陵知道他要上岸,腳下發力直接躍到岸邊。

這一來二去,兩股力量一攪和,竟掀出一股水花來,直直撲在陸子溶身上。

“咳咳……”

涼意穿透衣裳滲入肌膚,催出陸子溶喉間腥甜。他忍住,往岸上邁步。

“陸先生!”傅陵接住他,抓著他的手臂焦灼道,“你麵色好差,是不是受涼了?別守在這了,換身衣裳吧。可有人跟你過來?或者我送你進城?回致堯堂?”

陸子溶用力掙開,連一句拒絕的話都不願同他說,隻管望向高台。

有人這樣鬧事,錢途明明應該很生氣了,卻仍舊像個謙謙君子:“藥材不足,每戶三人隻分得一份,你選擇自己服用,就是選擇用孩子的性命冒險。倘若當時服藥的是孩子,即便你的病情惡化,或許也不會致命。”

“既然選了,便要承擔後果。與官府何幹?”

方才跟著一起鬧事之人都沉默了,可那位鄒姓男子卻繼續大吼:“官府就是會找借口!什麽藥材不足,前前後後十幾天,不夠你們找藥材的?我看就是你們這些狗官把藥方賣了,故意不給我們用藥,賺黑心錢!我家沒錢,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寶去世……”

陸子溶劇烈地咳嗽起來,力氣仿佛在被抽幹。他自知撐不住,也不管守在身邊的是傅陵了,啞聲道:“去把……致堯堂的人找來……送我回去……”

他說著便眼前一黑,想要摸索著原地坐下,卻被人緊緊抱住。

傅陵的話音帶著悲傷:“我在這裏,找什麽致堯堂……他們不會比我更在乎你……”

高台上,錢途的臉色終於冷下來,盯著發難之人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們把藥方賣了,可有證據?”

鄒姓男子的目光轉向周圍官吏,“狗官肯定把藥方賣了!你們難道沒一個人看見?!”

他這樣喊了幾聲,竟真有個官府護衛怯怯地開口:“我、我看見了,那天有個致堯堂的人,名叫胡塗,他去見錢大人,還拿了一堆銀票……那人離開官府後,去了……藥鋪……”

全場嘩然。

“錢途,可確有其事?!”

城門處不知何時多了一輛車,其裝飾華麗威嚴,更有多人扈從。從車上下來的正是知州羅大壯,分明是乞巧之夜,他卻身著全套官服,帶齊了衙門裏的班子。他質問著錢途,威風凜凜地走上高台。

錢途麵上難掩驚異之色,連忙解釋:“確有這麽個人,但他行賄是為了……”

“證據確鑿。”羅大壯打斷他的話,朗聲道,“錢途身為州府官員,瘟疫肆虐時不思為民謀利,反倒私賣藥方,故意拖延藥材運送,致使百姓喪命。其心可惡,其罪當誅!”

他看向身後隨從,“罪名已明,當就地斬決。來人!”

幾名官府護衛立即上前,將錢途按倒在地。錢途看向台下,高聲叫道:“陸公子——救我!”

可陸子溶已不在此處,台下百姓更不敢反抗知州的權威。羅大壯連催幾聲,護衛們不得不拔出了刀。

在所有人尚未反應過來時,便已手起刀落。

遠處,傅陵一把抱起昏倒在他懷裏的人,四下搜尋一番,發現致堯堂的人正向這邊趕來。角落裏停著一輛馬車,他抱著陸子溶走過去。

“你……你把我們堂主怎麽了!”

堂眾們見陸子溶昏迷,紛紛臉紅脖子粗地指責起來。

“這不是上次任務要刺殺的那個嗎?!”

“舜朝太子!就是他。他打暈了堂主,快拿下他!”

傅陵出門自然帶了護衛,但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和致堯堂打架。他不接找眾人的招數,轉身鑽進馬車,將陸子溶安放在榻上,向後身後攔住,沉聲道:“你們堂主受寒昏迷,你們若還有人知道這毒怎麽解,大可過來拿我。”

眾人皆是一愣,傅陵道:“不然的話,給他拿幹淨衣裳來。”

說著他俯身,一手在陸子溶人中附近點了幾個穴道,另一手抓來火盆點上。

過去幾個月裏,他都待在涼州。既然無法根除「經年」,他便找來當地的大夫,學習了毒物發作時暫時遏製的辦法。

他不通醫術,幾個月也隻學了些粗淺的。這樣做隻能防止陸子溶昏迷更深,但必須速速將他轉移到室內。

陸子溶受了點穴的力道,並未蘇醒,而是狠狠咳了兩聲,昏睡中的人無法自控,一口鮮血染上了傅陵胸口。

傅陵的心猛地一抽。

“陸先生……”

他話音顫抖,想抱一抱眼前人,又嫌自己身上太涼。他用衣角替昏迷的人擦去唇邊血跡,他很想用一吻清理幹淨對方的嘴角,卻在即將貼上去時堪堪停住。

他用僅剩的些許的理智將那個吻落在陸子溶眉心。

“再這樣下去……就算你會恨我,我就是搶,也要把你搶回京城治病……”

他難得有片刻光陰與陸子溶如此貼近,卻不得不很快收斂張揚的情愫,掩去麵上悲痛,轉身對拿來大氅的堂眾說:“給他裹暖和了,立即送回堂裏安置,多點幾個火盆。找出他原本用的驅寒方子,先用藥灌著,再喚大夫來把脈。”

有的堂眾點頭,有人卻質疑:“你是堂主要殺的人,我們憑什麽信你?”

傅陵沒來由一陣煩躁,抓起那人衣領,咬牙道:“我給你們堂主點了穴,一刻鍾後他便會蘇醒,信與不信,自己看就是了。他是要殺我不錯,但我畢竟……”

他到底還是鬆開了那人。這是陸子溶的手下,他不能這麽不客氣。

他畢竟,那麽愛他。

致堯堂眾人終於不再同他爭執,準備發車。傅陵看向高台上,卻看到了極為血腥的一幕——

錢途被人按住跪下,還要張口說些什麽,脖子便突然被切斷,頭顱滾到一旁,雙眼圓瞪。

“不……”

他不自覺地呼出聲,淹沒在人潮中。

隻愣怔了一瞬,傅陵便立刻清醒過來,抓住路人詳細問了方才台上的對話。

那邊致堯堂的車隊正要上路,卻有一名堂眾忽然離開,旁邊的人問他:“胡塗,你去哪?”

叫胡塗的男子似乎很緊張,“我、我去解手,你們先走,我這就來……”

這對話被傅陵聽到,他低聲吩咐自己手下:“去把那個叫胡塗的拿了。”

他又看看台上,下了另外兩道命令:

“你們兩個,盯住那個姓鄒的人,看看他家住何處、什麽來頭。”

“你們,去給台上那人收屍吧……”

那天,傅陵在魚燈上坐了很久。他弓身扶額,眉眼擰成一團。

當初陸子溶不惜在他麵前拋下尊嚴,也要救錢途一命,可見有多看重此人。如今錢途竟死在羅大壯這樣的貨色手上……

要是讓陸子溶知道了,他會很傷心吧。

夜色深沉,城門外的花燈亮得刺眼,卻再無人欣賞這風光。百姓們目睹一場突如其來的殘殺,早已沒了乞巧的心思,不再想著入城,而是紛紛散去。

夏夜的涼州城外,蕭疏零落。

手下前來回報,已將胡塗五花大綁,等候傅陵發落。

“致堯堂的人,輪不到孤來發落。”傅陵緩緩起身,走到胡塗麵前,無視了他的求饒,冷冷道:“現在帶我們去致堯堂,否則殺了你。”

護衛們押著胡塗,跟著傅陵來到致堯堂門前。對方的守衛一見這麽多人便警惕地拔劍,傅陵卻兵器也不帶一件,隻身上前道:“我來護送案犯。此人名叫胡塗,是你們的堂眾。”

見對方要來碰胡塗,他給了護衛一個眼神,他們便將胡塗護在身後。傅陵道:“你們堂主可醒過來了?關於此人的事,我要當麵同他說明。”

一名守衛搖頭道:“堂主方才醒來一次,這會兒又睡下了。”

傅陵笑了笑,“那我等等。麻煩你進去說一聲,堂主醒了便幫我通傳,就說他的學生來了。還有,如今他身子虛弱,萬不可告知今夜的事。”

那守衛正要去,卻被旁邊另一名守衛拉住,“你幫他做什麽!把堂主的消息隨意告知外人,不怕割了你的舌頭!”

“不、不會吧?就算堂主看著那麽……也不會為了這點事就……”

“信不信由你!出事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守衛最終也沒去通報。傅陵不再強求,隻管盯著院子裏,隻要陸子溶醒來,裏頭定然有動靜。

傅陵身邊的護衛見自家主子直勾勾地望著,有些看不下去,低聲道:“今夜的事屬下能說明白,不如留兩個人候在這裏,餘下的護送您先回幽州吧。您千金之軀,怎可以身犯險。”

傅陵回他個了然的眼神,表示收到了他的好意,卻無半分要走的意思。

他自然知道這樣冒險,但他留在這裏並非隻為說明事由,更是……擔心陸子溶的身體。

到了後半夜,院子裏突然**起來。嘈雜聲打破夜晚的寂靜,隻見堂眾們進進出出,還能聽見喊大夫的聲音。

見此情狀,傅陵立即緊張起來,可門口的守衛怎麽也不肯放他進去,他又不想同致堯堂動手。

焦急之際,院中一人與他目光相對,他認出是方才近身侍奉陸子溶的堂眾。那人來到他麵前,“你來幹什麽?綁著的那個是……胡塗?”

傅陵沒空給他解釋,出口就是:“你們堂主如何了?”

“方才醒來問涼州的情形,我們給他說了錢大人的事,他便一口湯藥噎住,咳個不停,這不是都在叫大夫呢……”

“讓開!”傅陵一手一個,粗暴地將兩個守衛扔到一邊。他抓住那人往裏走,“他在哪?快帶我去見他!人最多的那間是不是?”

對方一臉為難,“你等我先去通報……”

最後也沒通報成,傅陵徑自闖了進去。

房間裏點了足足的炭,侍立的幾名堂眾滿頭都是汗。床榻上,陸子溶身著中衣,卻披著大氅,還蓋了厚厚幾層被子。他的臉色白得瘮人,錦被上歪著個空碗,染了湯藥的水漬。

兩名大夫拍打著他的後背,看著他們的動作,顯然對此毒全無所知。

傅陵登時皺了眉。他不由分說上前,推開那二人,將陸子溶半個身子固定在自己懷裏。

他一隻手護住陸子溶的後頸,同時按壓兩側及後腦的穴道,另一隻手放到他唇邊,輕道一句「陸先生,學生冒犯了」,便伸出兩根手指插入他口中,一直向深處,碰到喉頭。

這樣的姿勢本該令人幹嘔,可那嘔吐之意卻偏偏壓住了咳,陸子溶雙唇開合數次,最終竟堪堪停住。

傅陵總算鬆了口氣,目光掃過手指上的濕潤,把手藏到身後握拳,試圖抓住片刻。

陸子溶平靜下來後,望了一圈屋內,第一句話是衝著傅陵:“這是我致堯堂的地方,你在此做什麽?出去。”

語氣是他向來的那種冷淡。

傅陵趕忙放開他,用力朝他笑著,“我抓住了個與今夜之事有關的案犯,是致堯堂的人,我便給你送過來。這不是恰好聽說你身子不好,就來看看你。”

“恐怕不是恰好吧。”陸子溶的話音愈發冰涼,“我是生是死與你有何幹係。我從未請你治病,管什麽閑事。”

其實陸子溶沒少和傅陵說過這種話,但在這個時候,聽來尤其難過。傅陵的眼中滿上悲傷,他突然回身將陸子溶按住,直勾勾望著他,“方才你的情況萬分凶險,若是一口氣卡住,那便是要命的事。我為你壓下毒素,不求你感激,可卻隻能換來一句「出去」麽?”

“你的生死自然與我有關。你若死了,我就也活不成。你不讓我救你,我救我自己還不行麽?”

陸子溶麵上毫無波瀾,他垂下眼睫,淡淡重複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