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陸子溶身子一僵。

他本以為以這些天的作為, 傅陵早該明白自己的態度,然後識相一點趁早消失,至少退到一旁, 不再打擾。

如今看來, 傅陵並非不懂,而是在裝瘋賣傻, 撒潑耍賴。

不待他伸手點穴, 纏在身上的人卻主動鬆開,後退兩步,垂首道:“抱歉, 陸先生, 我一時激憤……不、我憐惜你,突然忍不住……我不是想……”

海棠聽出是自己的話惹的禍,趕緊出來打圓場:“這家夥今天腦子壞掉了,堂主, 咱不跟他一般見識。”

“你一時激憤?”陸子溶目光與語氣同樣冰冷, 給了海棠一個眼神,“那好, 我也一時激憤。”

海棠立即懂了那個眼神, 同情地望向傅陵, 而後舉起一隻手道:“致堯堂的兄弟姐妹,過來一下, 堂主有令——”

“看見那個穿布衫的漂亮男人了麽?此人對堂主不敬, 堂主說了, 讓大家揍他一頓出氣!”

江湖人士純為出氣而揍人, 雖然不會傷及根本, 卻尤為疼痛。傅陵挨的第一拳在臉上, 然後是胸口,接著膝彎讓人踹了一腳,他整個人便躺倒在地。

拳腳從四麵八方匯聚在他身上,在他全身各處砸出淤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陵感到好似被一輛車碾過,將他四肢碾作粉末。

他隻能幹疼著,他也是習武之身,這樣的傷處無法使他昏迷。眾人見他頑強,便愈發不肯放過他,興致頗高。

整場毆打持續到藥鋪關門,致堯堂眾人才揉著發酸的手腕離去。而陸子溶早已不在此地。

遍體青腫的傅陵就那麽躺在泥地裏,不讓隨從扶他。直到天色昏昏,空中飄雨,他忽然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氣,笑了出來。

陸子溶越是表現得無所謂,他就越是難受。像他這樣的人,合該被按在地上狠狠打一頓。不,打上千百頓也償不清他犯下的錯。

隻可惜假手於人,陸子溶也出不了什麽氣吧。若能讓陸子溶親自打他一頓,那些由他帶來的不快,是否就能稍稍紓解呢?

……

去過一趟藥鋪,在外頭站得太久受了風,陸子溶回去便病倒了。

湯藥一碗碗灌下,也隻能勉強維持神誌,蒼白的麵色並無絲毫好轉。旁人都擔憂焦灼,隻他自己數著日子,距離前世最終倒下還有一陣,故仍舊日日在病榻上忙碌。

十日之後,陸子溶終於能下榻行走。按照在藥鋪算的賬,短缺的藥材運送到位大約就是這個時間。他直接前往涼州府詢問情況。

生病之人的作息亂著,他那天天不亮便醒了,到達官府時根本不到點卯的時辰。他本打算先歇歇,未料守門楠^楓的仆從聽說他找錢途,趕緊請他進去:“錢大人在衙門裏住了好幾日了,不眠不休的,您這會兒找他,他定然已經醒了。”

陸子溶心下一驚,錢途並非那等勤勉之人,他會不眠不休,難道是……

見到錢途時,此人正滿頭大汗,一手翻著文書,一手將算盤撥得啪啪響。陸子溶走上前,見文書上寫著各種藥材的數目。

他沉聲開口:“先前算過日子,隻要及時送出藥去,瘟疫便不會傷及人命。如今時日已至,你打算何時將藥送予病患?”

錢途抬頭,露出烏黑的眼圈,一見是他差點哭出來,“藥材還是不夠……”

“五日前我才得知,官道失修,藥材運不進來。這些日子我夙夜督促,直到今日也不夠。”

“五日?”陸子溶蹙眉,“十日前我便於藥鋪發現端倪,遣致堯堂毛信往官府報信,你可曾見過此人?”

“不曾。”

陸子溶眸中波光翻湧,垂目沉思。

“恐怕其中有人作梗,阻攔藥材運送,壓下消息。我隻是想不通,他們此舉目的為何……全部藥材到齊還需幾日?”

“不好說。”錢途將賬本遞給陸子溶,上麵塗改得亂七八糟,“就是這幾車和這幾車,幾種藥材都差著,解藥隻能配齊三成。路上一會兒說泥濘,一會兒說風雨,沒個準信……”

陸子溶負手回身,透過門框遙望逐漸亮起的天色,通身升起涼意。他險些站不住,一邊輕咳,一邊扶著桌角跌入一旁的椅子。

“司長……不,陸公子,您……”

“現在不是理**謀算計的時候,”他話音發虛,“當務之急……是救治病患。”

“可藥材沒配齊,又沒人顯出病危之象,先救誰後救誰不好說。萬一再激起矛盾,官府恐怕無人得空處理。”

“瘟疫時有突然惡化,誰也說不準。”陸子溶發白的嘴唇緩緩吐出,“既然隻有三成藥材,那便按每戶病患人數,每三人送一份藥。家中有長幼人倫,讓他們自己去分。”

“這法子好!”錢途擊掌道,說罷注意到陸子溶的麵色,喜色斂去。他一副無措模樣,最後隻倒了杯水給他。

陸子溶舉杯飲盡,手放在額間,慢慢撫平眉心的褶皺,“去安排吧,越快越好。”

“這幾日還有乞巧節放燈、城防之事。幸好我沒災沒病,再熬幾個晚上也撐得住。這一陣過去,可得好好歇歇了。”

陸子溶本打算走了,聽到這話麵色一沉,“瘟疫肆虐,乞巧節仍要辦?”

錢途歎氣,“羅知州說要辦的,說曆年都有,不可輕廢。官府要做幾個大燈,還要在城門看著,外頭百姓要進城觀燈,不能出亂子。”

“不行。”冷厲話音帶出兩聲劇烈的咳嗽,“城內觀燈便罷了,城外百姓不知其來自何處,若是疫病蔓延之地,豈不是害了全城?”

“當日命兵士守在城外,不許放進城外一人。”

“倘若如此,百姓會……不,您說得對,就算百姓要鬧,也抵不過全城人的安危!”

聽他答應下來,陸子溶鬆了口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我留兩個致堯堂的人幫你。等瘟疫退散,你也可以歇歇了,這些日子涼州蒸蒸日上,全仰賴你的辛苦。”

錢途被誇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次多虧舜朝送來藥方。我想著,涼州不能永遠單幹下去,這或許是個與舜修好的契機。”

陸子溶也是同樣想法,但這些太過遙遠,並非他有生之年能觸及的。

“小錢啊,”他望向遠處,眼含憧憬,“你必定不會終生待在涼州。待這邊塵埃落定,你要去何處?”

未待他回答,自己便開口:“拿過多少黑心錢,自去京城投案罷。”

錢途笑了,拍拍他的肩,“可饒過我吧。我在涼州起早貪黑,一人幹幾人的活,多拿點有何不可?再不行,我就去南邊經商,還利於民就是了。”

“餘下的,我就在那邊買個小院,江南小調比涼州的清曲更勝幾分,我也享幾天清福。”

“若非見你心係黎民,我也不會容你至今……咳咳……咳……”

陸子溶本是抱恙而來,這會子說了不少話氣力耗盡,才咳幾聲便哽住,蒼白麵色憋出了紅,瞧著甚是嚇人。

錢途拍打著他的背,“您這病情……是加重了?”

許久,陸子溶的呼吸才漸漸平複,他幽幽歎道:“你能在涼州獨當一麵,我也就放心離去了。”

他沒再說得更細。讓並肩作戰之人目睹自己的死亡,畢竟是件殘忍的事。

從涼州官府回去,他徑自坐到致堯堂正堂。他身子仍舊困乏,眸光中的涼意卻懾人,冷冷吩咐道:“毛信何在?立即將他綁來。”

對於犯錯的堂眾,陸子溶一向不會心慈手軟。不一會兒,那叫毛信的被五花大綁拎上來,按在堂前跪下。

“毛信,本座問你,”陸子溶身為堂主很少這樣自稱,話音貌似平淡,細品卻見每個字上都綁了刀片,“十日前,本座命你將藥鋪實情告知錢途,你是如何做的?”

毛信早嚇得渾身發抖,不住叩頭,“我、我去了官府,遇見了羅知州……羅知州問我什麽事,我想著堂主讓我告訴掌事之人,我就、就告訴了……羅知州……”

陸子溶語氣驟然冷下來:“羅大壯並非善類,他壓下消息,無人督促藥材運送,耽擱了製藥,許就是人命關天的事,你擔得起嗎?”

“我不知道啊……是我一時犯蠢,可我不是有意的……”

陸子溶動了氣,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他強壓著,一字一句吩咐:“將此人押下去看管,近日不必執行任務,依據涼州境況,另行處置。”

堂眾帶走了毛信,陸子溶終於撐不住,一口嘔出來。隻不過他用巾帕捂著,無人看見他嘔出的是血。

待到陸子溶離去,堂前圍觀的眾人中,有人嘟囔了句:“我覺得毛信說得也沒錯。掌事之人,不就是羅知州麽?”

一旁的堂眾馮逸看過去,見又有人說:“是啊,堂主一直是這個樣子,公事公辦,對我們絲毫不留情麵。”

另一人道:“瞧他那張冰山似的臉不就知道了,你何曾見他對我們笑過?那般冷漠之人,還指望他可憐你?”

馮逸突然問:“許多兄弟姐妹都這樣想麽?”

“那我可沒問過,就算想也不敢說啊。咱們堂主那麽大本事,還得跟著他吃飯呢!”

“行了別說了,再給人聽去……”

眾人漸漸散去,馮逸卻久久沉思。

他家人還都在涼州城內,陸堂主說羅知州不是好人,萬一他們哪天起了衝突……還有堂眾們對堂主的看法……

或許他應該做兩手準備了。

……

七月七日,乞巧節。

往年官府製的花燈隻會在城內,今年竟在城外也擺了一圈。看燈的百姓十分驚訝,卻在門口被官兵攔下。

官兵備好了說辭,勸說百姓離開。單獨前來的勸得動,可有些拖家帶口的,孩子哭鬧起來,大人便不依不饒,人頭將城門堵了個結實。

錢途原本站在臨時搭出的高台上,視察城門情況。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隻得走下來到百姓麵前,耐心勸道:“今日雖是乞巧佳節,但近日涼州內外瘟疫流行,倘若諸位中有人攜帶疫源進入城中,勢必加劇擴散。為全城安危計,還請諸位在城外過節,謝過各位了。”

百姓自有人不服:“染病的人不都被你們關起來了麽?我們又沒染病,憑什麽不讓我們進?”

“就是!乞巧節一年就一次,我家閨女盼了好久呢!”

“弄這麽幾個燈就想糊弄我們?”

大家看出錢途說了算,紛紛圍過去同他理論。錢途一人應付眾人,雖焦頭爛額,也能勉強維持局麵穩定。

城門不遠處有一小片水域,此時水上是兩隻比人高的鯉魚花燈,用底座托住;由於距岸邊不遠,邁步便能站上去。

陸子溶就坐在其中一條魚的魚鰭上。

今夜冷得不像夏天,涼意直往人骨頭縫裏鑽,但不久前才分發了瘟疫解藥,遲了不少日子,又趕上節日,他放心不下百姓聚集之處的情況。所以即便這裏不需要他,他仍要在遠處盯著。

魚燈紅黃的光亮照在大氅上,他垂首靠著,一綹發絲落下,遮住眸中深潭。

三成的藥已分給病患,剩餘的還需幾日才能到齊,這幾日不知能不能太平。隻要不是如前世那般全城大亂,就不會損失過重。

陸子溶如是想著,心中卻充滿不安。

不知何時起,眼前的水麵泛起漣漪。他稍稍抬眼,見另一條魚的底座上,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在向他招手。

“陸先生!”傅陵笑著跳到他身邊,抱住魚燈的脖子,“這個燈不是這樣玩的。”

他在底座外沿走了兩步,輕微的晃動在水麵拍打出波光,魚燈的光亮便被揉碎,煞是好看。

就在這溫軟光影裏,陸子溶冷冷道:“涼州城防是該整頓了,竟放了舜人進來。幾次三番跑來涼州,這樣的舜人必定居心叵測。”

傅陵的笑僵了一瞬,又被他強撐起來,“我並未進入涼州城,我是來找你的。”

“陸先生,我找到了讓「經年」延遲發作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