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傅陵將每個裝魚尾草的箱蓋通通掀開, 發現除前兩個外,其餘都是上麵一層藥材,下頭用沙土填充。

“怪不得方才那些人神情有異, 原來藥材有問題!少了這麽多, 這可是救命的大事啊!陸先生,我們趕快……”

“事涉涼州內務, ”陸子溶向外走去, “與你無關,你速帶人回幽州。”

傅陵卻三兩步跑到他麵前,將一個裝了土的布包塞在他手中, 用力朝他一笑, “給,證物。”

陸子溶接下布包,卻眼神陰冷,命令道:“離開這裏。”

說著, 他攏緊外氅, 向藥鋪正堂行去。

“諸位幽州的客人,既然來了涼州, 怎能不聽聽這邊的清曲?雖說隻隔了一座城, 但這邊的曲韻與幽州完全不同。正巧附近城裏有家戲院, 一會兒帶諸位去逛逛?”

藥鋪掌櫃滔滔不絕地說著,在座不少人露出向往的神情。

隻有海棠翻了個白眼, “涼州瘟疫流行, 你們這些分管藥材的卻要去聽曲?不太合適吧?”

“哪有什麽不合適, ”掌櫃嘿嘿笑道, “藥材都配齊了, 這瘟疫定然很快就會過去。我們提前慶賀, 有何不可?”

他舉杯敬茶,“諸位,飲過這杯,我們便同去。”

“掌櫃的很想將眾人帶離此處?”

清冽話音帶著薄寒,將一縷涼意射入暑氣蒸騰的大堂。

裹著大氅的人行至中央,如畫眉目顯出鋒利。掌櫃訕笑著起身,擦一把腦門的汗水,“瞧您說的,在下隻是提議……”

“如此提議,莫非是怕我們在藥鋪停留太久,察覺了這個?”

陸子溶將布包舉在手中,解開,現出混著魚尾草的沙土。

“十箱魚尾草,其中八箱裏大半箱土。還說什麽藥材都配齊了?”

眾人頓時麵露訝異,一片唏噓。

在場麵混亂之前,陸子溶目光掃過眾人,沉聲吩咐:“幽州來的舜人,現在立刻隨主子回去,今日之事不可聲張。致堯堂諸位,將藥鋪上下一並拿了,一一審問。其餘人等若不信陸某,自可外出查看藥材箱。”

話音剛落,致堯堂堂眾們正要舉劍,藥鋪掌櫃便雙腿一軟跪在堂前,不住地朝陸子溶叩頭,“不用審問了……我這小藥鋪惹不起官家,我如實招供。”

“自打官府在我這鋪子裏配瘟疫的解藥,藥材從沒按時到過。問送藥的人,要麽不知道,要麽就說官道損毀送不進來。催他們也是無用,我隻好拆拆補補,才配出每日要用的藥方……”

海棠哼了一聲:“官道損毀,走小路不就行了?就算慢一些,也不至於拖成這樣吧?!”

“我的姑奶奶,他們這就是借口啊!不願給就是不給,我哪說得過啊!”掌櫃長歎,幾乎要哭出來,“照這樣下去,定然無法在期限內配齊全部病患的解藥,到時候我和鋪子都將受罰……各位大人,求你們救救我吧!”

不少人可憐他,紛紛上前扶他起來。陸子溶在旁沉思片刻,點了一名隨行的堂眾:“毛信,你再去詳細詢問此人,將其所言一一記錄,而後立即回官府報與掌事之人——就找錢途吧。”

此事本該由官府之人通傳,但陸子溶不放心。毛信在致堯堂多年,向來老實本分,故而選他。錢途得知此事定會細查,便不用旁人再操心。

此時屋裏亂糟糟的,幾人一團議論紛紛,陸子溶最怕喧鬧,獨自躲出了屋。

外頭有涼風,他不敢多待,預備換間屋子坐一坐。他將藥材延誤一事反複咀嚼,總覺得何處不大對勁,不像偶然所致。倘若懷疑背後有人籌謀,是該留下些物證,除卻今日眾人俱見的這些,還有……

麵前的廂房虛掩著門,門縫中傳來清脆書頁聲。別人家的屋子,陸子溶本無意窺探,直到他瞥見屋裏那人。

他從腕上褪下一顆珠子,向前擲去——

珠子正中那人肩上的穴位。他本在專心抄書,整個人突然發軟,不受控製地跌在地上,吃飽了墨的筆飛出,在他臉頰塗了一團黑。

“你在此做什麽?!”陸子溶頂住那人下巴,將一顆珠子抵在他唇邊,一字一句道,“此物劇毒。你最好如實回話。”

“陸先生,你別這樣,先冷靜……”

傅陵被陸子溶突如其來的闖入嚇了一跳,他被珠子攻擊,渾身無法動彈,隻嘴唇在發抖。

“傅陵,你身為舜人,三番兩次進入涼州,我多次勸你離開無果,如今你竟還抄錄藥鋪書冊——意欲何為?”

平日裏陸子溶大多淡然內斂,因為這等威脅人的事鮮少要他親自開口。傅陵一怔,他通身動彈不得,唯有用眼神指了指桌上。

“那裏記載了藥鋪中現有及短缺的藥材總量,各處車馬若經小路運送藥材,所需時日亦可計算。僅靠這些,便能推出備齊全部藥材的日子。我抄錄此物,是想幫你留底,免得日後補不上,他們相互推脫。”

“至於我為何不願離開……”傅陵垂眸咬唇,“我再多說一遍,先生該生氣了。”

最後這句九曲回腸的話直接被陸子溶忽略,他收起懷疑的眼神,翻看著抄錄的文字,“賬本我不好帶走,但此物並非藥鋪中人親筆所書,如何算得數?”

傅陵藏好心緒,若無其事地為他出主意:“你帶了官府的吏員,便讓他們拿出令牌,與藥鋪眾人一同核對數目,簽名畫押,以此為證。”

陸子溶點點頭,扔下一句「這樣也好」便轉身欲行。

“等等——陸先生,那我呢?”

陸子溶並未回頭,“半個時辰就解了。既然明知我會生氣,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麵前人身影漸漸消失,傅陵悵然若失地癱在原地。

他早該想到的,盡管不斷追逐,陸子溶的態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可他無法停下追逐的腳步。

“哎?這不是傅陵麽?怎麽坐在這裏?”

半個時辰未過,門口傳來另一個話音,帶著幾分玩味。

此時的傅陵連抬頭都做不到,隻能轉轉眼珠認出來人,苦笑道:“還不是你們陸堂主……我得在這兒待半個時辰。海姑娘,你可會解這點穴之術?”

“我哪會這個。”海棠抱著胳膊坐上旁邊的椅子,“半個時辰?陸堂主對你下手這麽輕?他這法子我知道,最長可以讓人凍上兩天呢。”

“對你這種人,就該來狠的。上輩子我那一腳踹得輕了,都沒踹斷肋骨,可惜啊。”

傅陵驀地抬眼。

“上輩子……你……”

“我和你們倆一樣,保留著前世的記憶。”

傅陵眼中的光黯淡下來。

那些他恨不得徹底湮滅的事,他自己記得還不夠,陸子溶記得,現在連海棠也記得。

那都是他的罪證。

海棠挑眉,悠悠道:“雖然我也覺得你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你也別覺得他針對你。陸堂主向來對誰都那樣,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

“向來?”傅陵投去探詢的目光,“他幾歲到的致堯堂,一直都這樣麽?”

“他沒和你說過這些?”海棠猶豫了一下,不確定能否和他說陸子溶的事。不過仔細想想,陸子溶從不忌諱這些,又對傅陵全不在意,應當無礙。

況且此時說這個,她別有用意。

“陸堂主來致堯堂是九歲,那時的堂主是齊複,他一來便被齊複覺得容貌出眾,教了他不少勾人的法子。齊複教人,用的都是鞭子和鐐銬,稍慢一些就要挨打。那時候陸堂主瘦得隻剩皮包骨,滿身傷疤,我見過兩回,現在想來還觸目驚心。”

“後來他聯合我們殺了齊複。不過從前裝模作樣的姿態實在令人作嘔,之後他便一天天冷了下來。”

“所以啊,他在你麵前做的樣子都來自齊複,你不會當真了吧?快別傻了,他從來不曾對你動心,你還是離他遠些……”

明明最後一句才是海棠的重點,傅陵開口卻是:“這不可能。按你這樣說,陸先生一來到京城就該冷漠至此,但他二十歲時與我相識,十一年……他作為師長對我真心實意,不可能有假!”

海棠沉默。那二人之間的許多事,她確實無法評判。

傅陵眉眼擰在一起,歎息聲帶著哽咽:“原來陸先生經曆過這麽多苦難……可惜那時我太小,無法保護先生,讓他受那些苦……”

“行了行了!”海棠用巴掌拍了兩下桌子,“他受什麽苦難同你有何關係?你又是他什麽人?”

傅陵被她說得哽住。他想起很久之前,他求大夫救治昏迷的陸子溶時,大夫也問過他這是他什麽人。

他多想給出同樣的回答。

可如今他卻隻能說:“我……的確不是他什麽人。”

半個時辰後,傅陵揉著發酸的腰離開廂房,走到藥鋪後院時,見與他同來的隨從在車旁等候,他卻看向欄杆邊的人。

夏日裏也著大氅的人,此時正一邊翻看手中文書,一邊指導隨從運送最後兩車藥材。明明穿得厚站得端正,傅陵卻莫名在身形上看出了單薄。

仿佛外露的堅韌淡泊都是偽裝,積年的脆弱深埋心底,唯有潛入深處揭開蓋子,才能將其釋放。

可傅陵明白,像自己這樣的人,隻配仰望那清俊疏朗的偽裝,沒有資格走向深處。

他隻是太心疼了。

他無法控製自己前行的腳步,停在陸子溶身邊,愣愣望了他一會兒,忽然鬼使神差地湊近,俯身抱住了他。

“陸先生,你受苦了……”

作者有話說:

不長記性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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