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馬車停在城門外, 那裏候著幾輛裝滿藥材的車,由舜朝官府看守。一名護衛道:“各位稍等片刻,還有兩車耽擱在路上, 應當就要到了。”

陸子溶看了看那幾車藥材, 隨口問:“短短數日,便找來這些藥材, 你們當真辛苦。我竟不知, 幽州哪家藥鋪有這麽多麽?”

一名熱情的護衛與他搭話:“哪裏是藥鋪裏存的,都是現采的!這幾天齊務司叫了不少官兵百姓,起早貪黑上山采藥, 還不是因為這些藥涼州不長, 要救命麽!”

“即便是送往涼州,上山采藥這等事也該由官府總領,為何落到齊務司頭上?”

“這位公子是明白人,”那護衛拿手往嘴邊一擋, 話音稍低, “臨時號召百姓,那得有頭臉的人物才叫得動。我們大舜齊務司的頂頭上司是太子殿下, 他近日恰巧在幽州, 此事便由他出麵了。”

“你不知道太子殿下對藥材的事有多上心, 什麽都要親自盯,百姓在山上待一整日, 他便也跟著。他原先對涼州的態度也就那樣, 不知最近怎麽轉了性……”

“哎呀, 說多了。”那護衛在嘴前扇了扇風, “你知道就好, 可別說出去。大舜的太子親自幹這種事, 傳出去怪丟人的。”

陸子溶眼眸中平靜無波。

他隻在乎藥材能否如期交付,至於傅陵為此做了什麽,與他並無幹係。

“我在這呢——抱歉啊,路上耽擱了。”

陸子溶抬頭,先注意到了遲來的兩車藥材,而後才是領頭之人。傅陵正在朝眾人招手,是一貫的明朗張揚模樣,隻是假裝的痕跡太重。

他穿的並非錦袍而是布衣,係帶紮得幹淨利落,而褲腳處竟沾染了些泥土。抬起手時,手心裏隱有血痕。

幾名護衛也看出了他的異樣,在人前沒直接稱呼他,隻是道:“您這是……”

傅陵朝他們笑笑,“藥材灑了一筐,湊不夠數,他們著急忙慌補的,我就跟著搭了把手,不礙事。”

陸子溶假裝沒聽見,數過藥材的種類,確認無誤後,鄭重朝眾人作揖,“多謝諸位相助,陸某定會好生護送藥材。路上辛苦,諸位快些回去歇息吧。涼州應允下的酬勞,待瘟疫平定後自會奉上。”

說罷,陸子溶正要離開,卻聽見突兀的一聲:“等等!”

傅陵走出來,上前兩步,就那麽望向他。

眼波中似有千萬種心緒,嘴唇動了幾動,半晌沒說出話。

他小心地上前,用隻有二人聽得見的話音道:“陸先生……我還是來了。”

“你既不在意,我還是想成全自己的私心。從前朝夕相對時不曾覺得,能多看陸先生一眼,竟是如此珍貴和奢侈。”

“我想跟著車將藥材送過去。但沒關係,倘若陸先生沒有徹底放下,還有那麽一點介意,我就立刻從你眼前消失。”

陸子溶麵無波瀾地轉身,“幽州送來的藥材,親眼看著它的去處也合乎情理,我介意什麽?”

他吩咐自己人接應那些藥材,而後坐上來時的車。馬車發動,傅陵並未直接進入車廂,而是先倚著車轅清理了身上灰土,幹幹淨淨地鑽進去。

他掀簾時放進的涼風直撲在陸子溶麵上。方才在城外站了許久,陸子溶受不住涼,被這樣一激竟扶著車窗猛咳不止。

“陸先生!”傅陵著實嚇了一跳,趕忙坐過去,一手拍撫他的背,一手握住他兩隻冰涼的手,要給他取暖。

六月天,暑熱流轉,唯有手心冰涼。

好一會兒,咳嗽聲方漸漸止住。陸子溶這一折騰損耗了力氣,頹然歪在靠背上,呼吸粗重。

傅陵見他平息下來,立即便遠離了。他想給陸子溶喂水又不敢靠近,隻好倒上一杯,輕輕塞在對方手中。

他如同犯了錯的孩子那般,小心翼翼。斟酌了許久的時機,方道出早就備下的話語:“陸先生其實不曾找過「經年」的解藥,對麽?”

此時的陸子溶不大有力氣說話,隻飲下手中那杯溫熱的水。

“天下之大,我們沒去過的地方那麽多,倘若仔細去找,或許真有解法也說不定呢。”

“我沒空。”他總算吐了三個輕飄飄的字。

“我有空!”傅陵的話音高上去又低下來,“但我得先知道,若是找到了解法,解毒的過程卻令你痛苦,你可願付出代價?”

陸子溶聞言蹙眉,這個說法,怎麽都像是有備而來。

細微的表情被捕捉到,傅陵訕笑:“我隻是……提前問問。邊境這邊的毒,幺蛾子多得很。若陸先生不願付出任何代價,恐怕我也不必找了。”

陸子溶用完一杯水,闔目往後靠了靠,“若須傷及旁人,便不必了。若隻傷我一人,自然性命要緊。”

話音透著幾分慵懶,似乎並不覺得對方真會去找。

傅陵眼神中有喜悅,更多卻還是擔憂。他的鬢角早已淌下汗水,仍在一個接一個地提問:“那倘若我找到了解毒之法,陸先生可否會因為是我找來的,便不願用?”

陸子溶終於受不住他的聒噪,驀然睜眼,望向他沉聲道:“你要去找解毒之法,我不管你。不過有兩條你要記得:第一,你身為監國太子,不可因此耽擱國事。第二,即便你果真找到,我也沒什麽好謝你,莫要以此為要挾。”

此言一出,傅陵眼中的光頓時一黯。他垂眸輕笑,微微搖頭,“要挾……陸先生,我在京城外山上對你說的話並無半句虛假,你果然沒信。”

那笑容轉而淒然,話音低且顫抖:“我怎會要挾我所深愛之人……倘若我做了何事使你痛苦,我自己隻會十倍百倍痛回來……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說這些,我隻想告訴你,我不會害你。”

陸子溶的確不喜歡聽他說這些,扭頭抬高話音,問外頭的隨從:“還有多遠?”

“快了快了——”

這兩句話之後,傅陵便一路埋著頭,時不時抬眼偷覷他一眼,再沒說過一句話。

運送藥材的目的地在城郊一家醫館,針對瘟疫的藥材都配送至此。醫館的後院放滿木箱,十幾種藥材,每種十箱依次排列,每個箱子配有木蓋,幾個敞口的箱子裏藥材見了底,要補的正是幽州來車上的那些。

接待眾人的是醫館的掌櫃。傅陵走出來朝他行禮,笑道:“路上撒了藥材,耽擱片刻,實在抱歉。”

見他如此親和,那掌櫃也露出笑臉,“不礙事,還好你們到得晚,若是早到些……”

話音頓住,海棠在一旁問:“到得早又如何?”

掌櫃臉上是一閃而過的慌張,連忙擺手,“沒什麽沒什麽,到得早我們來不及準備,怕待客不周嘛……哎,大家別站著了,都進屋喝杯茶吧!”

海棠眨眨眼,“不先看看藥材麽?”

“藥材有什麽好看的,諸位一路勞頓,還是先歇歇。”

眾人沒多想,紛紛隨那老板向藥鋪的正堂走去。唯獨陸子溶放慢腳步,落出眾人好一段距離。

接著湊到他身邊的便是傅陵,“陸先生不進去喝茶?”

陸子溶冷冷掃他一眼,“你進屋歇歇,然後立刻帶你的人回幽州。”

傅陵知道他在忌諱自己,卻不依不饒,帶些撒嬌的意味:“陸先生也覺得不對勁吧?我陪你一起看看。就算我是外人,如今我也沒有立場對涼州不利,你就別防著我了。”

“你沒有立場?”陸子溶絲毫不為所動,話音愈發淩厲,“往前數兩年,你對涼州不利的事還少麽?事關涼州內情,你一個舜人留在此處做什麽?”

“可是我改了!陸先生,我知道錯了,我和從前不一樣了……”

傅陵本是在論涼州之事,可這話一出,卻牽扯到他別處的傷口,肺腑都是一疼。

他勉力扯出個笑隨口找理由:“我護送藥材至此,要看它們被收拾妥帖才安心,自然不能現在就走。再說陸先生體弱畏寒,如今獨自站在風中,我這做學生的怎能不在旁伺候恩師?”

聽著這些強編的理由,陸子溶慢了腳步,目光落在他麵上,片刻之後,留下淡淡的一句:“傅陵,你如今這樣,挺沒意思的。”

他們之間已成了這樣,窮追不舍,難道還想改變什麽?

傅陵卻把這話當同意,粲然一笑,“謝先生成全。”

陸子溶知道和他說不通,隻當身後沒那個人,徑自行至裝藥材的箱子前。

他先逛了放在外頭的幾種藥材,並未發現異樣,再向裏走,腳下竟全是碎石和沙土。藥鋪的夥計不知從哪冒出來,額頭的汗也不知是不是熱得,勸道:“裏頭地形崎嶇,您有什麽要看的,我給您拿就是了。”

“讓開。”傅陵瞪他一眼,而後順手就扶住陸子溶的手臂,朝他笑著,“先生別理他,學生扶您過去。”

陸子溶抽回手別過頭,躲開那燦爛笑容。

有一組木箱被碎石包圍,陸子溶的腳步就停在此處。他打開靠外的一箱,裏麵裝著魚尾草,是藥方中的重要一味。第二箱也是一樣,一種藥材應當有十箱。第三箱……

陸子溶修習精準之術,一眼便看出這第三箱不對勁。

魚尾草長而硬,前兩箱都撐得滿滿的,按理說每箱數量相同,這第三箱雖也貌似裝滿,但魚尾草全都趴著,並未緊緊頂住箱壁。

這隻能說明,箱子裏混入了別的軟物。

見陸子溶的目光在此停留,傅陵便跳上碎石,趴在箱蓋上,手伸進箱子裏——

“陸先生,這下麵全都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