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馬車停在涼州官府門口, 陸子溶下車便被外頭的風吹得一哆嗦。傅陵趕忙跟著下來,將一件外氅裹在他身上。

陸子溶想開口趕他走,卻見侍衛開了門, 傅陵立即跳進去, 硬纏著他一起去見了錢途。

錢途本在廂房裏辦公,修路和瘟疫兩件事弄得他焦頭爛額。聽見腳步聲, 他抬頭, 認出傅陵時神色一變,不假思索便起身跪了下去,帶得文書嘩啦啦撒了一地。

陸子溶見狀冷冷道:“如今你是涼州官員, 跪舜人做什麽?”

錢途反應過來, 剛要起身,卻被傅陵扶起。傅陵輕快道:“謝我送來藥方,也不必行這麽大的禮嘛。”

一聽「藥方」二字,錢途眼睛都亮了。他拿來細看, 傅陵在一旁道:“這就是雲州瘟疫的藥方, 根據涼州病患的症狀,大夫們斷定它和雲州的是同一種, 應當是雲州病患流竄到涼州所致。”

陸子溶沉聲道:“不對。若雲州病患來到涼州, 途中至少經由三個州, 為何這些州並無瘟疫之兆,獨獨涼州?”

這不像是瘟疫的自然傳播, 更像是有意為之。

錢途打破沉默:“這樣想下去, 恐怕要耗不少精力, 如今還是治病要緊。我想請問殿下, 藥方除了這一份外, 可還有別的?”

傅陵道:“送來涼州的隻此一份。”

“那便好。我想著這是救命的方子, 得由官府配齊了藥材再公布,莫要提前讓歹人搶去,訛人錢財。”

陸子溶在旁聽著,微微蹙眉。錢途要等配齊藥材再公布方子,本意是好,可此舉在有心人眼裏,也可以是拖延時機以謀私利。

不過錢途自打在涼州為官以來,一直踏實勤懇,想來也不會結什麽仇,如此誣蔑他吧。

傅陵點點頭道:“如此甚是妥當。這方子裏的藥材你們且先尋著,配齊了,試試可否有效。隻是有幾味藥涼州不大生長,我讓人在大舜境內尋上一些,盡快送來。”

“殿下為涼州想得周到,錢某在此先謝過了。”

陸子溶不願聽他們客套,也不願細究傅陵的好意有多少是為了涼州,多少是為了討好他。他轉身離開錢途辦公的屋子,往官府門口走去。

門口等著三名致堯堂堂眾,見他出來便道:“屬下們護送堂主回去。原本來了四人,有個叫胡塗的不知上哪去了,咱們先走吧?”

不待陸子溶開口,身後便傳來清亮的話音:“陸先生這就走了?也不讓我這做學生的送送你。”

陸子溶瞥他一眼,“殿下還是趁早離開涼州的好。”

“今日就先走了,等送藥材時我再過來——”

傅陵忽然一頓,話音低了,“陸先生……不會介意吧?送藥材這等事,本可以讓下人來,我卻非要親自……況且來了也不一定見得到陸先生吧,你那麽忙,想來也不會親自接應。”

陸子溶輕哼一聲,轉身正視著他,緩緩道:“我既接下此事,接應藥材自會親往。但你或者旁人來送,於我而言並無差別,更談不上介意。”

“你所念念不忘的,在我這裏早已是過往。我的餘生不長,沒空為每一件無聊小事費神。”

說罷,陸子溶解下外氅還給傅陵,致堯堂眾人便為他換上更為厚實的鬥篷,扶他上了車。

隻留傅陵一人立在夏日寒風中。

他隻是一件無聊小事罷了。

官府院子裏,錢途的房間並非密不透風,幾人交談時,房間外便趴著兩名小吏。

小吏記住了屋裏的對話,回到知府辦公的書房,鸚鵡學舌一番。羅大壯聽完,拈須思索片刻,便道:“把孔義叫來。”

孔義到來後,羅大壯叫小吏們重複一遍方才偷聽的話,而後道:“這個叫錢途的本官早想收拾了,總算等到個破綻。此人拿到藥方不盡早公布,反倒在自己手裏攢著,孔義,你可看出了問題?”

一聽羅大壯要對付錢途,孔義的汗就下來了。他硬著頭皮道:“即便要安插罪名,僅此一件事也不夠。說他私賣藥方,也得找到買主才是。”

羅大壯點了點頭,又問侍立在旁的小吏:“近來官府上可有什麽外人?”

小吏道:“現在就有!外頭站著四個致堯堂的人,說是來接陸公子回去的。”

“哦?”羅大壯露出詭譎的笑,“陸子溶的人……很好。孔同知,知道該如何了?”

孔義神色大變,恐懼望一眼對方,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他苦著臉來到官府的角門,他向外望去,果然見到四名致堯堂的人,似乎在等著什麽。他本還苦於無處入手,直到他發現四人中的一人有些心不在焉。

他費了半天勁踹倒門口的地燈,然後朝那人招手,“小兄弟……可否搭把手,幫我把它扶起來?”

胡塗本就在走神,被他一叫自沒有不願的。他在致堯堂練就一身力氣,輕易就扶起了地燈。

“真是多謝你了……看你身手這麽好,涼州官府最近在招收護衛,你可有興趣?”

孔義說完,又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不對,你是致堯堂的人?那還是算了,那邊的日子過得好吧?”

他這樣一問,便打開了胡塗的話匣子:“致堯堂雖然不少吃不少穿的,但是吧……你不知道我們堂主,隻會冷冰冰地交代任務,不多說一句話,那眼神能凍死個人!雖說不會怎樣,但與這種人共事,心裏總惴惴不安的。”

孔義趕忙道:“若是在那邊不高興,就來官府做事唄。又有麵子,又不用賭命,多好。”

“真的可以?”胡塗有些心動。

“以你的身手自然可以,不過官府有官府的規矩——你身上有銀子沒?”

胡塗搖頭。

孔義便摸出兩張銀票塞在他手中,“我們也算有緣,我就先借你一些,等日後吃了俸祿還我就是。待會兒我帶你去見負責招人的主官,你把這些給他,他自然會應下。”

胡塗雙眼放光,千恩萬謝。

那邊錢途才吩咐下找藥材的事,又聽有人求見。

他見一個戴著致堯堂手環的人要來官府做事,哭笑不得道:“我和你們陸堂主交情不淺,我替官府挖他的人,不太好吧?”

胡塗默默遞上銀票。

“咳……也不是不行,下次見到他,同他說一聲就是了。銀票給我。”

與此同時,孔義糾集了幾名吏員,以巡邏的名義在院子裏逛。經過錢途辦公處時,他突然道:“那邊那人……好像不是官府裏的?”

幾人都是羅大壯的忠實狗腿,一聽這話便接道:“不如我們去聽聽,他們可是在說什麽逆反之事!”

於是幾人紛紛趴去了屋子邊上,透過牆壁偷聽屋裏的對話,恰好聽見那句「銀票給我」。

“他們這是在……行賄!”

“有什麽稀罕的,那位姓錢的大爺,不是天天受賄麽?”

孔義聽著他們交談,悄悄對身邊一名吏員道:“一會兒等那叫胡塗的出來,想辦法將他引去集市上的藥鋪,什麽也不用做,讓人看見便是。”

……

涼州郊外新起了一片營帳,有上百個,專門用來安置染上瘟疫的病患。營帳周圍有不少兵士把守,隻許病患待在自己帳子裏。

這地方鮮少有人來,病患的身體每況愈下,尋常的藥物都不頂用,便漸漸不再有人搭理他們。

然而最近幾日,一老一小兩名大夫卻總是帶著藥材造訪,隻去了最外頭的幾間營帳,在裏麵詢問病情,親自熬煮湯藥。

這天,二人沿著外圈一路走下來,進入最後一間帳篷。戴著麵巾的老大夫問裏頭的病患:“今日感覺如何?”

那病患一見到他們激動不已,三兩步上前,跪在老大夫麵前,握著他的手道:“救命恩人!活菩薩!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老大夫尷尬地抽回手,“你先坐,詳細說說……把麵巾戴上。”

“哎呀,我這一激動就忘了!”她戴上麵巾,紅光滿麵,滔滔不絕,“前些天原本又是發熱,又是咳嗽,上吐下瀉沒完沒了,喝了那麽多藥都沒用,覺得自己都快死了。”

“就是這幾日,換的這種新藥著實了不起,我現在又不燒又不咳,胃口也好了!”

“你們快說說,這方子是哪位善心的郎中想出來的?等我好全了就上他家拜謝,給他送我們家剛曬的鹽——”

後頭跟的年輕大夫道:“這方子是幽州給我們的。他們的確缺鹽,等大家都痊愈了,一起給幽州送些鹽去。”

“幽州……”那名病患皺著眉念叨,“舜國人不是總欺壓我們麽,居然也有如此好心的時候?”

“咳咳。”老大夫清了清嗓子,打開包著藥材的布袋,“你的病症尚未好全,若想恢複力氣,還要持續服藥。我把今日份的揀給你……”

“大夫!”她突然打斷,“我雖然好了不少,可我家小寶還病著,不知道給關到了哪去。他才七歲,能否請你們也救救他?”

年輕大夫歎了口氣,“不是不想幫你,實在是藥材有限。有幾味藥咱們涼州不長,得等舜人給我們送來。”

“舜人?那能靠得住麽?”

年輕大夫沒再回答,正要出門報信,掀簾時卻見門外立著一名頎長的男子,他容色清冷,五官精致卻略失血色,分明是暑熱天,卻裹了一層厚厚的大氅。

“陸公子,您怎麽能上這兒來?!”大夫麵色一變,焦急道,“就算戴了麵巾,病氣也可能過給人。您身份貴重,還是快些離開吧!”

陸子溶聞言隻是笑笑。他實在關心便過來了,自打他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之後,於許多事都少了顧慮。

看完這邊,陸子溶離開營帳,走到官道旁,隨他同來的人都候在這裏。為首的是海棠,她帶了幾名致堯堂堂眾,後頭還跟著涼州官府的差役。

隻有一人陸子溶方才並未見過——一名守衛打扮的人。

那守衛見了他便道:“陸公子!城門處來了舜人,說是給您送藥材的。您可要親自去拿?”

陸子溶點點頭,點了人回官府向錢途報告營帳裏的情況,自己同眾人啟程前往城門。

海棠為護送陸子溶準備的馬車,自然點了好幾盆炭火。她一上車便脫下好幾層衣裳,此時車內就他們兩個,海棠隨口問:“舜人來送藥材……不會是你那位學生親自來吧?”

“不知道。”陸子溶頭也不抬。

“我聽說上次送藥方的時候,他就跟你去了趟涼州官府。誒,重見故人感覺如何呀?”

陸子溶無奈道:“往事已矣,能有什麽感覺。”

“他可欺負了你哎,怎麽這麽輕易就過去了?”海棠挑眉,說得頭頭是道,“我要是你,我就報仇。反正沒多少日子了,我要去玩弄他的感情,然後他怎麽欺負你,你就怎麽欺負他,讓他在你身下被弄哭,還要求著你弄哭他……”

陸子溶被她逗笑,還添上一句:“聽上去不錯。”

即便是令人心傷的過往,一旦不在意,就可以當笑話聽了。

見陸子溶笑了,海棠反倒一愣,突然停下講述,十分認真地問:“你當真一點都不在意了?”

陸子溶雲淡風輕道:“小海啊,你說你與多少男人有露水之恩,那些男人的名姓,你還叫得出幾個?”

“傅陵與我不過數月,如今看來,露水而已。”

若非二人知曉兩輩子的經曆,陸子溶也不會把話說到這份上。

“我一個也叫不出了……”海棠輕聲念著,“原來如此。都是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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