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兩個月後, 京城濟王府。

“沒用的東西!”傅階狠狠一拍桌子,指著堂下的人,“你自己逃跑也就算了, 怎麽還把文書留下?他們查到了你, 查到了玉盈會,不知何時就會查到本王頭上!”

堂下的呂不為恭敬站著。他在邊境躲藏了些時日後, 因為幫了李願而拿到東宮的通行文書, 但他無處可去,隻好回京城找他的舊主。

“玉盈會出事,屬下即便不留下破綻, 您在邊境布置太多, 遲早也會被翻出來。太子一頭紮進幽州齊務司不出來,恐怕就是在查此事。為今之計,唯有徹底將涼州攪亂——毀了一切!”

“毀了一切……”傅階果然不再怪罪呂不為,而是專心思索起來, “本王先前借征伐涼州的名頭加了稅賦, 倘若涼州亂了,自然無人再向本王要這筆錢。可涼州如何能亂, 又不能一把火燒了它……”

呂不為上前兩步, 壓低話音:“屬下趕回京城時途徑雲州, 聽聞那邊一個縣城裏鬧了瘟疫。幸好大夫高明,研製出藥方, 那疫病尚未蔓延便控製住, 如今恐怕不剩幾個病人了。”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等等, 你是說……”傅階的身體突然一僵, “把雲州的病人……”

呂不為笑了, “如今正是暑熱天, 疫病方便傳播,涼州那荒山野嶺,哪有什麽好大夫,更研製不出治病的方子。到時候……”

“好!”傅階拍手,“就由你去趟雲州,將功折過!”

今夏的涼州多災多難。先是一家村子裏有幾人突然頭疼腦熱、上吐下瀉,大夫看不好,沒幾日竟一個個病死了。接著,附近的村子也出現了類似的病人,大夫下猛藥吊著命,卻無法遏製其蔓延。

十幾日內,出現了上百名病人。官府隻好將他們趕到一處。

此事尚未解決,涼州城外又忽然大雨滂沱,將山石衝到路上,砸壞了一大片官道,往來生意都受了影響。

錢途自告奮勇管下此事,可修官道要錢,他便去找羅大壯。可羅大壯聽了緣由,懶懶道:“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不用管它。”

錢途急了,“雖然死不了人,但無論是錢糧還是商貿,都關乎民生,怎可不管不顧?防治瘟疫的銀子隻要拿出一小部分來,就能把路修上……”

他就差把那句「羅知州你心裏到底有沒有百姓」說出來了。

羅大壯也發火:“民生?那是你們這些舜朝來的大人們說的東西,我可不懂什麽叫民生!最近缺錢缺得厲害,沒的給你!”

他把錢途趕出去,又喘著粗氣在屋裏轉了幾圈,才想起來屋裏還有另一個人。

同知孔義正縮在角落。他雖擔了個同知的名頭,卻向來沒什麽主見,隻是跟在羅大壯身後做事。

所以他敢跟孔義發牢騷:“哼,他是個什麽東西,居然都不把本官放在眼裏了。當初陸子溶把他留下,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要不是看在陸子溶幫涼州獨立的麵子上,我早一刀砍了他。”

“不,我遲早一刀砍了他。”

孔義嚇了一跳,趕忙勸道:“羅知州您別生氣,這姓錢的是舜人,腦瓜子跟咱們長得不一樣。您由著他鬧去,就算給他兩個錢,涼州不還是涼州麽?”

羅大壯攥緊雙拳,“由著他鬧,涼州就隻能是涼州,沒法聯合西邊各州,與舜朝相抗,稱王稱霸了!”

他咬牙切齒一會兒,又拍拍孔義的肩,“等到那一天,我做大王做皇帝,你就做我的副手。像這般不敬的人,一個個都要殺光!”

孔義沒接他的話,沉默片刻,道:“南邊兩個村子又發現了疫病,病人即將送往安寧館。安寧館已人滿為患,您看可要再辟他處?”

安寧館是集中收容疫病患者之處。羅大壯聽了此事就鬧心,擺擺手道:“官府養不起他們了!這樣耗著也是活受罪。那些病重的、老弱病殘的、看著好不了的,趕到山裏埋了就是。這也是為了整個涼州的百姓。”

“這……”

“這樣不好吧。”

這個聲音來自門口。二人同時轉頭,見進來個身穿淺青色長衫的公子,他五官精致、容色輕淡,發髻高高束起,衣袂隨風翻飛,乍一看光風霽月,很難察覺到他麵孔的蒼白。

“陸公子!”孔義先驚喜地叫出聲。

羅大壯則皺著眉,“陸子溶?你來幹什麽?”

“聽說有人要屠殺病人,我便來了。”陸子溶的話音沒什麽語氣,坐下道,“羅知州,濫殺百姓傳到誰耳中都是劣跡,我想你不願背這罵名。整個涼州,莫非找不到第二處能收容病人的醫館了?”

羅大壯被他戳中,他確實怕自己名聲不好,日後無人追隨。“倒不是沒地方,隻是地方再多有什麽用?病人越來越多,又無藥可治,多少醫館也裝不下啊!”

陸子溶道:“涼州並無擅長疫病的大夫,但舜朝不缺。數月前雲州瘟疫,他們便製得藥方。若向舜朝求援,許有轉機。”

羅大壯擰眉,“可我們已和舜朝決裂,他們哪肯幫忙?”

“兩條。第一,幽州齊務司多是我舊部,若由我出麵,他們或許給我幾分薄麵。第二,求人辦事,涼州也要給予報酬。近來聽聞涼州鹽價格上調……”

“鹽沒幾個錢,你要用就拿去!”羅大壯抽出一張紙,提筆便寫,“我給你寫份文書,你可務必要從舜人那找到治病的辦法!”

“陸子溶定盡力而為。”他朝羅大壯一禮,又轉向孔義,“聽見了?這就給新病患另尋個去處。”

孔義覷一眼羅大壯的表情,應承下來。

清晨,夏風吹散積聚的熱度,帶來陣陣清涼。陸子溶跨過涼州與舜朝交界處,獨自走向幽州城門,身不染塵。

明明是夏日,他卻穿著夾棉的衣裳,外頭還裹了件大氅,顯得與旁人不在同一個季節。

距離他前世離世之時僅餘數月,他的身子越來越畏寒,即便是夏天也難以感到溫暖,反而日夜受體內寒氣的侵擾。

他以手遮麵咳了兩聲,而後盡量做出從容姿態,上前對守衛道:“涼州使請見大舜齊務司。”

陸子溶此來有些冒險的,他不知如今幽州齊務司是何人掌事。倘若遇到從前相熟好說話的,偷偷幫他辦了這事就是;就怕並不認識或者死腦筋,硬要層層報到京城去,給了舜人威脅羞辱涼州的把柄,他就成了幫倒忙。

接著,他被帶到齊務司正廳,接待他的是位麵生的官員,看樣子不把他當做重要來客,打算記下他的情況再稟報。

陸子溶也不介意,正要開口,卻忽然來了個小吏,在那官員耳邊說上兩句。那官員頓時換了一副笑臉,衝陸子溶點頭哈腰,“您稍等,我們長官要見您。”

“你們長官是……”

陸子溶難免猜測,自己和錢途離開了齊務司,王提思死了,接任齊務司幽州分部長官的會是誰。

直到他聽見一個清朗的話音——

“陸先生,別來無恙。”

傅陵說這話時表情很不自然,眼眶泛著紅,好像隨時會掉下淚來,可偏偏又是笑著的。

他笑起來時,明朗燦爛。

陸子溶見到他略有訝異,蹙眉問:“你為何在此?”

傅陵持著他的笑,請陸子溶入座,“我身為齊務司司長,來幽州分部巡查,有何奇怪?陸先生在這個位置時,不也是如此?”

陸子溶愈發訝異,不明白他一個太子,為何不在京中度日,反倒跑到這偏僻之地來。

但他並未多問,而是起身朝傅陵一禮,直陳道:“陸子溶作為涼州使,拜見大舜太子殿下。此番前來,實乃涼州有難,境內起了瘟疫,卻無良方,故前來向大舜求助。望殿下不吝援手,拯救涼州生民。”

一聽這請求,一旁侍立的官員便道:“涼州將齊務司駐紮之人趕走,不受大舜管控,如今怎還有顏麵來向大舜求援?”

傅陵狠狠剜那人一眼,而後清了清嗓子,“涼州與大舜原本同屬一國,涼州生民亦是孤的子民,如今涼州上門求援,焉能不管不顧?”

他的目光與陸子溶相對,眉眼彎彎,“不知瘟疫起源於何時何地,感染之人有何症狀?”

陸子溶從懷中拿出幾張紙呈上,其中記載了關於瘟疫的詳情。

傅陵快速看過一遍,忽而眼中一亮,將紙張遞給侍立的幾人,“你們看,這上頭的症狀和雲州瘟疫是不是類似?”

“果然如此!”眾人紛紛點頭。

傅陵吩咐道:“將這些拿給咱們的大夫瞧瞧,再拿去城東的醫館,那邊的大夫是從雲州回來的,應當認得症狀是否相同。倘若果是同種瘟疫,便快馬趕赴雲州,要來他們的方子!”

他揮揮手遣散眾人,捏著下巴念著:“雲州的瘟疫,為何能跑到涼州來……”

“為何要幫涼州?”冰冷的話音,傅陵抬頭,麵前人的神色比言語更冷。

傅陵被他看得莫名心慌,訕笑道:“既然是陸先生的請求,做學生的哪有不應的道理……”

“你尋求藥方乃是公事,豈能出於私情。況且,我與你並無私情可言。”陸子溶又拿出一張紙給他,是涼州答應提供幽州一年鹽用的契約,“舜朝為涼州做事,涼州給予報酬,此為公事。”

傅陵看清內容,心中鬱鬱,卻不得不強顏歡笑。

然而還沒笑出來,就又是一聲:“你莫再這樣叫我。”

傅陵徹底笑不出來了,他隻能扯著嘴角讓表情不至於失態,垂眸囁嚅道:“陸先生可從沒說過,不認我這個學生……”

“我預備每年找個地方深入體察民生,我自知在邊境做了許多錯事,今年便選了幽州。這幾個月來,我在這裏做了許多事,不僅有利於幽州,更有利於涼州……”

“罷了,隨你。”陸子溶側了身,一陣穿堂風過來,催出他兩聲咳嗽,“實話告訴你,我是將死之人,活不過今年了。”

“陸先生!”傅陵心下一沉,不由自主上前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涼……走了一路累著了吧,這廳上涼,陸先生隨我到暖閣裏坐坐?”

陸子溶不由分說抽出自己的手,“我此來既為公事,自然該在公堂。等太子殿下尋得藥方,我自會來取。”

傅陵道:“怎好勞煩陸先生遠行,我讓人送往涼州便是了。”

從幽州回來,陸子溶去了致堯堂裏。新建的總堂在涼州郊外,雖然簡陋,卻也五髒俱全。

他這次回到邊境,主要於各州奔波處理事務,很少去堂裏。他能感覺到,自上次致堯堂遭難後,堂裏不少人並不真心順服他,畢竟他未曾解釋也未曾安撫。

對陸子溶來說,將心緒外露實在是件危險的事。

不過他也不甚在乎眾人如何想他,畢竟存世時間不久,是是非非都不要緊了。

隻有海棠和他說的話多些。那天海棠偶然和他講起:“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堂主你真的被關在了東宮,我們要救你你還不肯,非要去感化那什麽舜朝太子。”

“後來你在涼州被羅大壯抓了,我們來救你,你卻非要回京城。結果呢,你跟著傅陵回去了,他卻把你害死。”

“我們又救了你一次,在刑場讓你假死,才逃脫舜人的魔爪。隻不過你身上的毒到時候了,我們誰也沒辦法……”

陸子溶聽著覺得不對,漸漸垂下目光,最終緩緩道:“那不是夢。”

“同樣的記憶,我和傅陵都有。”

海棠愣了許久,“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要殺他……”

陸子溶「嗯」了一聲,正要繼續讀文書,卻見海棠湊過來,問了個令他哭笑不得的問題:“那堂主當時……心裏到底有沒有他?”

若是旁人這樣問,他的臉色定然立即冷下來了,但和海棠不會。他無奈道:“權宜之計罷了,如何還當真呢。”

海棠不依不饒:“可你們……肌膚相親那麽久,難道生不出情愫麽?我若睡了什麽男人,走時都會不舍的!”

陸子溶:……

海棠:“那你們尋歡之時,誰上誰下呀?”

陸子溶:……

“堂主!”一名堂眾的聲音打破了這尷尬,“外頭有個涼州官府的人找你。”

陸子溶輕咳兩聲,朝海棠扔下一句「少管閑事」,便出了門。

致堯堂隱藏在山林深處,陸子溶走到大路上才見著人。來人是孔義,見到他匆匆道:“城門口來了個舜人,說是來送藥方的,指名要見陸公子。我們管他要他都不給,沒辦法,隻能來找您了。”

陸子溶道:“許是那邊怕出什麽閃失。不要緊,我去一趟便是。”

他牽了馬向城門行去,出來得匆忙未曾添衣,今日又有涼風,吹得他咳嗽不止。

陸子溶到了城外,見道中停著一輛車,兩側還有數人侍立。他壓下喉間寒意,朗聲道:“在下陸子溶,閣下可是來送藥方的使者?”

“是,正是——”

車簾掀開,露出的是傅陵熟悉的笑臉。青年仍如昔日那般俊朗,卻不似從前眉目飛揚,眼波裏竟好像多了一抹滄桑。

一見到此人,陸子溶的臉色便冷了下來,“一張藥方罷了,如何勞動太子殿下親自送來?”

“這何止是藥方,這是涼州千百人的性命!自然要謹慎了。”傅陵跳下車,步履是刻意作出的輕快。

他來到陸子溶麵前,正要遞出藥方,恰好陸子溶寒症發作,通身一顫。

遞藥方的手頓住,“陸先生……穿得如此單薄?”

陸子溶穿得並不單薄,於常人而言甚至有些過度。隻是沒有加大氅或是鬥篷,擋不住風,他這種一吹即透的體質便極易受寒。

傅陵猶豫片刻,到底把藥方塞在陸子溶手上。這時候若不給,反倒像是要挾。

接著,他扶著陸子溶的手臂,輕緩道:“坐我的車回去吧,裏麵生了火,上去暖和暖和。”

陸子溶嗤道:“我若要用車,從城門樓裏借……”

“藥方珍貴,”傅陵打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涼州又太亂,我想看著它平安送到掌事之人手裏。”

大夏天的生火,顯然是有備而來。畢竟是人家送來的藥方,陸子溶不想弄得太難看,左右是鬧市之中,他便沒有抗拒對方的力道,任由自己被扶上車。

“去涼州官府。”他道。

一進入車廂,暖意便撲麵而來。此時才注意到,傅陵的鬢角尚有未幹的汗珠,常人身處其間,想來便是如此。

陸子溶沒說什麽,徑自坐到炭盆旁,將整個身子貼過去。

傅陵鼓起勇氣往對方身邊挪了挪,埋著頭道:“我承認……今日我親自來送藥方,就是找個借口見你一麵。這麽久沒見了,我都不知道你好不好。”

陸子溶唇角一挑,“見我?我分明說了自己是將死之人,你見我,是要看我何時死透?”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傅陵被堵得一句話說不出,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隻得一個勁往火盆裏添炭。整個盆都被他添滿了,才憋出一句:“陸先生,你中這毒這麽多年,有沒有想過……解了它?”

陸子溶話音淡淡:“下毒之人曾與我說過解法,後來她又說……是騙我的。這麽多年我不曾見過與之有關的線索,想來並無解法吧。”

沉默片刻,他又道:“不過倘若涼州安穩,邊境太平,則我此生心願得遂。既無牽掛,我是生是死也沒什麽要緊。”

這話在傅陵心上狠狠敲了一下。

原來陸子溶心裏隻有他的涼州他的邊境,根本沒有一個什麽人……

明明相識那麽多年,明明那種事都做過,明明那般刻骨銘心,可到最後,自己在他眼中什麽也不是……

不過,早該料到的,不是麽。

鬼使神差地,傅陵突然冒出一句低低的:“你是不要緊,可我舍不得你。”

陸子溶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

作者有話說:

海姑娘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