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四月十五日, 天氣從早到晚陰著,日頭沉下後,濃重的水汽凝結在空氣中。

這是傅陵「閉門思過」的第十日, 晚上他便溜出去。他和陸子溶約好了時間, 但他要更早到達。

坐在出城的車上,他不斷回憶一會兒的要說的事。

起初他是背台詞的, 後來覺得不夠真誠, 所以他不再使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說法,隻是不斷問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

時至今日, 傅陵自己也難以說清了。他隻知道, 那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讓馬車停得遠遠的,獨自穿過那片當初和陸子溶一起辨認穀物的田野,來到盡頭的山丘,一路頗多感慨。

有時很想回到當初, 回到誤會不曾發生、他們不曾對立的時候。

有時又覺得, 現在這樣也很好。

今日他是充滿信心的,盡管陸子溶反複在他麵前表現出拒絕, 但他總能從中找到相反的證據。

隻因他心裏存著前世陸子溶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在他麵前的癡心忘情, 那一個個溫柔得能將他化開的眼神、一句句真摯動人的話語……

若非對一個人情根深種,豈能如此?

一想到這些, 傅陵就有些把持不住。他當然不會再對陸子溶做那樣的事, 但他懷念那強取豪奪中流露出的溫存, 懷念陸子溶唇畔的私語、肌膚的溫度、將他包裹時的力道……

今日之後, 這些很快能再次成真了吧?

傅陵收好嘴角竊笑, 吩咐跟來的侍衛都守在山下的路口, 自己走上山去。這不過是個小山丘,也不會有猛獸,今日他不想被打擾。

他來到山頂,樹下有一片土地較為潮濕,在如今這個天氣裏更成了泥地。他徑自往上一坐,衣裳沾了泥,就像多年前一樣。

他看看周圍的環境,不自覺地浮想聯翩。倘若一會陸子溶給出了積極的回應,他想把此人按在這棵樹上親吻;倘若對方發出了表示滿足的聲音,這片泥地也有很多用處……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可他真的思念成疾……

他想得太過入迷,以至於腳步聲很近了才發現。

今日的陸子溶仍著淺淡衣衫,隻是衣擺沒那麽長,袖口也束了起來,更便於行動。傅陵見慣了陸子溶衣袂翻飛的風流模樣,如今忽然變得幹淨利落,著實令他眼前一亮。

傅陵趕快調整好表情,用一個熱情的笑掩飾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從懷裏掏出塊帕子,舉到陸子溶麵前,“陸先生,我坐到泥地裏弄髒了臉上,我看不見,你幫我擦擦嘛!”

多年前他們來這裏時,是陸子溶主動幫他拭去臉上泥土的。隻是這次,他臉上並無髒汙。

陸子溶自然不理他。

傅陵又道:“我弄髒了衣裳,陸先生不罵我兩句?”

陸子溶自然還是不理他。

傅陵討了個沒趣,拍拍自己身邊,“這裏沒處坐,委屈陸先生同我一起了。”

陸子溶找了個徹底幹淨的地方坐下,和他有一段距離,沉聲道:“說吧。”

見他這樣,傅陵便自己挪過去,仍在他身邊。不敢直接抓他的手,便拈一角衣袖。

臨到陣前,他心裏打了一會兒鼓,方慢吞吞道:“上次你問我,為何明明與你為敵、設計害你,如今卻要對你好。”

“陸先生,你不知道,我在以為你背叛了我、下手害你時,我自己心裏有多難過……”

“我的計策的確是要報複你,但從未想要置你於死地。我隻是想讓你淪為囚徒,再把你接到東宮,這樣你就永遠無法背叛我、離開我,永遠……屬於我。”

此時,無端從天上降下幾滴雨來。本是沾衣不濕的程度,而傅陵看看陸子溶單薄的衣衫,自己身上還裹著個大氅,便將衣裳分一半罩在他身上,順便手上用力,將他往自己這邊按了按。

陸子溶並未反抗,隻是蹙眉,“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想要……”傅陵聽得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攬著對方的手愈發用力,醞釀了許久的勇氣,方緩緩抬眸,一字一句,“陸先生,我想要你。”

他立即聽見一聲嗤笑,陸子溶往後靠,輕淡道:“若果真如此,何不早下手?”

傅陵一怔,隨即明白對方想成了什麽,心中沉了下來。

——陸子溶覺得,自己是貪圖他色相麽?

在他眼裏,自己怎麽會是這種人……

他心底泛起一層悲傷,咬著下唇,強扯出笑“陸先生誤會了,我想要你……的全部,想要你的喜怒哀樂,想要你的過去和將來,不但想要你的風光,也想要你的絕望,想要你想要的所有……”

他激動得抓住陸子溶的手,“不,我什麽都不想要,我隻想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給你,求你收下。”

陸子溶望向他的目光原本幽深,又漸漸現出訝異。

他將傅陵的話咀嚼過一遍,他並非不懂人間情愛,隻是那些事從前隻存在於齊複口中,她隻教給他如何假裝,所以他從未見過其真實模樣,從不覺得這種事能與他有關。

從前他常懷疑傅陵誆騙他,但這次他沒有。騙子即便說得出方才的話,也不會有傅陵那麽生動的表情。聯想到這些天傅陵所作所為,這的確是最好的解釋。

可他覺得匪夷所思。傅陵是他的學生,是與他作對的仇敵,怎麽會對他心懷情意?!

他神色不顯,心中卻百轉千回。沉浸於思緒,甚至沒注意到傅陵是何時靠近的。

傅陵一說完話便開始靠近了,他想看看陸子溶的反應,卻見此人麵上什麽都沒有。

他心下暗喜,像陸子溶這樣的人,自是不會宣之於口的。如今既未推拒,那便是個積極的回應。

他自然不能讓陸子溶來主動,他得多做一些……

這樣想著,傅陵就越湊越近,扯著大氅的手扣在陸子溶肩上,最後將臉頰貼在他身前。對方呼吸的熱氣撲來,撓得傅陵心癢難耐,他微微仰頭,盯著陸子溶的雙唇。

那雙唇向來沒什麽血色,發著白,還冰涼,偏偏又最為誘人。明明是雨夜,他卻感到渾身滾燙,腦子裏一陣陣冒著火星。

方才神遊時腦海中的畫麵再次出現,也不知過到了哪一幅,那火星劈裏啪啦地炸開。他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探,直尋那唇瓣而去——

“啪!”

臉頰傳來疼痛的同時,腦子嗡的一聲。傅陵愣了片刻,慢慢捂住火辣辣的臉,唇角淌下鮮血。

好狠……

他抬眸,見陸子溶正揉著手腕,並不看他。他開始責怪自己莽撞,這才剛剛表明心跡,為何如此沉不住氣。

傅陵連忙道歉:“陸先生對不起,我方才太過激動,一時情急……”

“一時情急?”陸子溶轉身向外,擺脫大氅的桎梏,“這麽說,你在我的酒裏下**也是一時情急,將我按在湯池裏、綁在柱子上,都是一時情急了?”

傅陵原本要去握陸子溶的手,卻忽然僵在半空。

他說的這些都是……前世的事……

為何他會知道這些……

傅陵驀地明白了什麽。

“莫非……你、你也……”

你也來自前世,你也留存著那些記憶,那些荒唐可憎、我恨不得從未發生的事。

從今生我們第一次相遇起,你就什麽都記得。

傅陵好像被扒光站在人前,羞愧之感將他淹沒。他臉色極為難看,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垂下頭,若是識相,現在應該立即道歉離開吧。

可他偏不是個識相的人。

陸子溶做出起身的動作,淡淡道:“方才你的話,我隻作不曾聽見。若你所言不假,現在我要離開,你不該再攔。”

倘若之前的強留是為了情愛,既知前塵恩怨解不開,留也無用,就該及時鬆手。

但傅陵執念深重。他抓著陸子溶的手臂,生生攔住他起身的動作,無法自控地喊出:“不要走!你說我恬不知恥也好,我是不會放手的!”

他大口喘著氣,“我是做了很多錯事,但我是有原因的,你……能再最後聽我解釋一次嗎?”

“上次不是解釋過麽?還有什麽好說的?”

陸子溶望了望他,到底還是坐回來,抽走自己的手臂。

傅陵目光望向山下,“陸先生,你還記得這裏麽?我們一起來過的。”

陸子溶的確記得,那時他對小傅陵尚且關心,與他有關的很多場景都記得。

“那你還記得,當時在這裏,我同你說過什麽嗎?”

陸子溶不記得了。

“那時我問你……”傅陵舔了舔嘴唇,“將來可願意做我的太子妃。”

“我玩笑一般地問,你也當個玩笑回答,沒放在心上。”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多希望這是真的。”

“陸先生,我傾慕你的時間,比你想得要久。”

“我十二歲那年,你把我抱出混亂的皇宮,我窩在你的懷裏,感受著你的手臂和身體,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受。”

“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麽,直到之後的幾年中,我反複夢見你才明白。”

“那些夢太過不堪,每每我從夢中醒來,都想殺了自己這個不敬師長顛倒倫常的逆徒。可無論我抄多少經,下一夜你仍會出現在夢中。”

“我戰勝不了它,便想把這些事永遠埋在心裏。將來我終生不娶,也不會有人知道是因為誰。”

“不小心顯露形跡的,隻有在這裏那次而已。”

“所以後來,盡管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齒,也舍不得做出真正傷害你的事。”

“我把你留在身邊,想將高高在上的陸太傅從雲端拽下來,跟我一起在泥地裏打個滾,我們都不幹淨,誰也別嫌棄誰。”

“我想看你心甘情願地對我俯首稱臣,隻要你足夠卑微,就無法離開我,就永遠是我的……”

“我恨你,想要發泄恨意;可我也愛你。愛恨交織之下,便扭曲成當時那個樣子。”

“陸先生,我是做了很多錯事,但我對你的情意從未消減!從十二歲至今,十年,兩世,我沒有一天不愛你!”

傅陵的話音微微顫抖,他努力壓抑著情緒,擔心在陸子溶麵前失態。

前世,陸子溶在東宮那幾個月,他知道他給陸子溶帶來了痛苦,可他自己又何嚐不痛。

更不要說之後一次次的失去,他的絕望,他的悔恨……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卻隻能伏在塵埃裏,乞求他不要走。

他埋著頭,聽見冷冰冰的聲音:“若你真有什麽情意,我第二次被押赴刑場時,你又在哪?”

“什麽?”

“罷了,”陸子溶站起來,“我要走了。”

傅陵腦子裏陣陣嗡鳴,亂糟糟一團,艱難地問出:“陸先生……你是不信我嗎?”

陸子溶撣了撣衣上塵土,“信與不信又如何,你於我是何種感情,與我何幹?”

這時,山丘的另一側傳來一陣馬蹄聲。

一聽見這聲響,傅陵立即明白了怎麽回事。他整個人都慌了,再想不出挽留的辦法,笨拙地往陸子溶麵前一跪,直直望向他。

“陸先生,我求求你,別走……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願意贖罪,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隻求你不要離開!”

“我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就當是念及舊情,可憐可憐我……”

醞釀了整日的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

傅陵帶來的人手守在山丘前的大路,致堯堂就冒雨從沒有路的野地裏上山。一行幾十人遠遠便看見陸子溶立在那邊,有人高聲叫道:“堂主,在這裏——”

陸子溶眉頭微蹙。無論是馬蹄聲還是喊聲都太大了,雨聲蓋不住。他低頭看去,山下的侍衛有所察覺,拿著兵器向山上衝來。

致堯堂眾人也愣住了。這要真打起來,說不好哪邊占上風,指不定都會傷亡慘重。

陸子溶略一思忖,便看了一眼打頭的顧三,再看了一眼地上跪的傅陵。顧三立即明白過來,三兩步上前,掏出隨身的匕首,抵在傅陵脖頸上。

此時的傅陵正沉浸在情緒中,根本反應不過來。顧三拿住了他,便向山下大喊:“都不許動!你們的主子在我手上,誰敢往前一步,他就會血濺當場!”

那些侍衛被他唬住,一動不敢動。

顧三轉向陸子溶,“堂主快走,等你們安全離開,我就把他放了。”

這時有個堂眾注意到:“這不是舜朝的太子麽?我們先前刺殺過他,人沒殺成,還折了不少弟兄……”

眾人都看過來,有不少人叫著:“堂主,這麽好的機會,我們殺了他啊!”

聽到這些聲音,傅陵淒然一笑,雨水黏著他鬢發,他抬起頭一字一句道:“陸先生,若殺了我能讓你安心,就動手吧。你如果離開,我是生是死也沒什麽分別。”

陸子溶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立即發出指令,便有人催道:“快動手吧!堂主你想啊,你現在放過他,他要是報複涼州怎麽辦?”

“報複涼州?”傅陵冷哼,“從頭到尾罪人隻我一個,關涼州什麽事?”

說到這句時,陸子溶終於回頭看他。

傅陵忽然感到愧疚,不敢與心愛之人對視,垂下目光,話音裏竟帶了幾分青澀:“那個……等我死了,陸先生,你能原諒我嗎?”

“我早已不曾怨怪,自不必談原諒。”陸子溶背過手去,微微仰頭,目光穿過雨簾,落在星空盡處,“前生之事我已然看淡,不想再與誰計較。你若求原諒,便想想自己造的禍亂,看涼州、天下人可願原諒你。”

他準備著上馬,忽聽身後嘶啞而焦灼的話音:“可是,陸先生,前世在東宮那幾個月,你……你動過心的!”

“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就走了,你放得下嗎?!”

陸子溶坐在馬上,隨意地掃他一眼。

“這樣想能讓你高興的話,你隨意吧。”

他調轉馬頭的同時,傅陵看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收了回去,肩上被人用力一推。

「這樣想能讓你高興的話」……

所以,陸子溶並未對他動心,自己珍藏的那些過往都是偽裝,都是他的幻想……

陸子溶從始至終,都不曾對他動心啊……

傅陵沉浸在悲傷與絕望中,全無反抗之力,整個人跌在山坡上,無可奈何地向下滾落。

正如他無可奈何地望見山頂,重重雨幕之後,素色身影漸行漸遠。

直至徹底融入黑夜,了無形跡。

從此,天地黯然。

傅陵不是第一次失去他了。

可這是第一次在剖白心意之後,對方卻仍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已經給出了自己的一切。

然後終於——徹徹底底地失去他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