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乾元宮裏, 傅治像往常一樣接見過長生殿的仙長,然後將所有下人趕了出去,隻留丞相尹必在屋內。

尹必抱來一大堆奏本, 苦笑道:“這些是濟王殿下拿不定主意的, 等您定奪。”

“這麽多?!”傅治緊擰眉頭,隨手翻了兩本, “這都什麽破事!這也要朕來?”

他歎道:“不行啊, 這樣不行。傅陵管事的時候,從沒這麽多折子遞到朕這裏。尹卿啊,你怎麽挑上了濟王?”

尹必沉聲道:“禁衛軍……還有沈妃娘娘……先皇後不在了, 太子孤身一人, 難免艱難。”

“怕什麽!還怕他造反不成?”傅治一把碰倒了滿桌奏本,懶懶往後一靠,“對了,田州那些亂民如何了?朕記掛著此事, 你們竟沒人報給朕聽?”

尹必垂首, “既已抓過,或許便無人在意了。”

“荒唐。此事一出, 誰知道田州下次何時會亂?你們真是……”

“太子殿下到——”

聽到門外的通傳, 傅治哼了一聲, “正好,讓他把這個大麻煩接過去。”

傅陵走進殿內, 行禮的動作倒比平時規矩一些, 道:“父皇, 兒臣特來呈報田州亂民案。”

聽他提及此事, 還用的謙稱, 傅治難免訝異, “呈報?此事已有進展?”

“幾日前,田州民眾再次集結,預備燒掉官府在建的船。恰巧這時,從涼州來了幾名百姓,到田州狀告揭露弊病的魏文,直把他告成了個招搖撞騙之人。於是田州民眾不再相信魏文的遺書,暫且散去了。”

傅治頓了頓,忽然大笑出聲,砸著桌麵連連叫好。

“原來並非有進展,而是已經解決!隻是朕不明白,這些百姓好巧不巧的,偏在這時候來?”

“自然不隻是巧。”傅陵上前呈上幾份文件,其中有他寫的日程安排,陸子溶替李願寫的信,呂不為給西山縣人寫的信……

種種證據,隻為證明此事是他一手成就。

傅治難得耐心看完,把紙往桌上一拍,大笑兩聲,連道了幾個「好」。

他灌了杯茶平靜下來,問:“如何你不再監國,不過管著齊務司罷了,田州的事與你有何幹係?”

“沒什麽幹係。”傅陵輕快道,“不用監國,我就閑著無聊,管管閑事。反正我二哥那忙不過來,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小事,還是我來吧。”

“吃力不討好……是麽?”傅階又笑了幾聲,自己把自己嗆到,咳個不停,半晌才問:“你竟認得涼州的人?”

傅陵意味深長道:“兒臣先前在邊境待了一陣,認識一兩個的也不稀奇。遠不及某些人,在全國各州都頗多交遊……”

他沒把話挑明,傅治也懂了。濟王頗多交遊,卻難以成事。傅陵此時提這件事的目的,顯而易見。

於是傅治看向尹必,一抬下巴,“你去告訴外頭的人,傳朕口諭,太子在邊境行事衝動,責令其在東宮閉門思過十日。而後仍代理國政,六部十司除戶部外,都由東宮統掌。”

此諭一出,傅陵在邊境的失誤被描成了一時衝動,責罰既然是閉門思過,那權力就還是他的。

傅陵明白,這不隻是傅治對他處理田州之事的獎勵,更是對他先前這幾年監國的肯定。如今肯答應得這麽輕巧,恐怕對傅階並不滿意。

他很久沒跪過傅治了,今日就破例一次。他叩頭下去,口中謝恩時,心裏想的卻是……

他已經拿回了監國之權,他可以做很多事。他可以照管邊境民生,可以讓大舜和故齊國之地一步步走向繁盛,海晏河清……

那麽,他的陸先生,是不是就不會瞧不起他了?

幾日之內,陸子溶與致堯堂通了好幾封信,確認了支援之人到達的時間。如今隻等一個機會。

這天,陸子溶正坐在屋裏寫回信。四月風日晴暖,他將窗子開了個縫,放些陽光和微風進來。

正寫著,院子裏傳來嘈雜人聲,他本是隨意看上一眼,卻看見幾個熟悉的麵孔,是朝廷各部的官員。

他心生疑惑,出門跟了上去。

這些人一路走到園子正中的屋子裏,那裏四麵環水,傅陵有時會挑這種景致宜人的地方辦公。

此時傅陵果然在這裏。陸子溶沒跟進去,而是立在石台邊上,倚欄觀魚,順便留意屋裏的事。

聽到的卻都是溜須拍馬的話。那些人祝賀傅陵重掌國政,請他日後多多關照,還有前一陣依附傅階之人趨炎附勢,在傅陵麵前將傅階好一通貶損。

陸子溶聽明白了,因為田州之事的解決,傅陵已重新代理國政。

當初陸子溶是為了刺殺傅陵而來的,不曾想竟陰差陽錯地幫助傅陵重獲監國大權。他已不知這樣是對是錯,倘若這一世登臨大位的就是傅陵,他能否做一個明君?

但可以肯定,這一世的傅陵與前世不同了。他落在傅陵手裏這些時日,沒有從前的強迫、羞辱、欺師滅祖,是此人轉了性,還是其暴戾的一麵藏得更深了?

“陸先生在這兒呀!”陸子溶正沉思著,身後忽然響起清亮話音。

傅陵從屋子裏走出來,站到陸子溶身邊,想伸手攬住他,卻停在半空又放下,“此事得遂,全仰仗陸先生。我還沒好好謝你一次。”

陸子溶轉過身看他,盯了許久,沉聲道:“太子殿下,你將我拘在此處,到底意欲何為?”

傅陵一愣,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上次告訴你了嘛,我隻是想對先生好罷了。”

陸子溶料到他會這樣說,冷哼一聲,“你我從前便政見不合,我意欲殺你,你倒是說說,為何要對我好?”

“我……”

“你先前設計害我,將我擄到東宮,後將我拘束在此。種種行跡,哪一條是在對我好?”

傅陵噎住,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低下了頭。

“你照實說吧。”陸子溶稍稍斂去言語中的寒意,“你若想對陸子溶這一具殘軀做些什麽,不如直接用強,現在的我自然打不過你。”

“不過若你想讓我為你付出什麽,或者轉變對誰的看法,那麽你越是藏掖,越讓人懷疑你的誠意。”

不知為何,傅陵的臉漲得通紅,他埋著頭,許久方吐出輕輕的一句:“我……不敢說。”

說完,似乎對這句話也抱有歉意,他趕忙道:“要不改日……嗯,四月十五日如何?就是我禁足結束的那日。我們換個地方,我、我給你解釋清楚……”

聽見「換個地方」,陸子溶立即問:“什麽地方?”

“郊外的山丘上。”

“何時?”

“夜晚。”

“那好。”陸子溶覺得和他沒話可說了,便穿過屋裏往回走,“也不必謝我,我並非為了你,不過是擔心田州安穩罷了。”

一陣微風拂過,翻動桌上的書本,書頁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陸子溶恰好經過,目光偶然落在某一頁上……

他驀地僵住,瞳孔放大。

陸子溶麵上不顯露,俯身拿起那份文書細看,這是傅陵身為齊務司司長寫給下屬的,上頭列舉了種種關懷涼州民生的舉措。

可是,為何會用到這句話——

“涼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齊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這是前世,陸子溶剛被送到東宮時,給傅陵寫的文書中的原句。

這話是陸子溶自己編的,沒有任何用典。在重生後的時空中,他來到東宮後立即離開,並未留下什麽字句。那麽隻有一種可能——

眼前這個傅陵,和他一樣,來自重生前的世界。

他不自覺地抬眼望向傅陵,此人仍負手站在一旁,淺淺地笑著。

可在陸子溶眼裏,他卻突然成了另一幅模樣。

一瞬間,陸子溶聞到了許多氣味:芭蕉小築的熏香,炭火的焦糊,淌下脖頸盤桓在鎖骨的汗水,動作間無孔不入的體香,最後是留在被褥裏的綺靡黏膩……

陸子溶一陣反胃,前世凶狠的傅陵與眼前溫潤的他,頓時合二為一。

陸子溶一刻也不想與此人共處,轉身便走。

身後是傅陵的呼喊,傅陵說他不對勁,問他怎麽了,要跟來照顧他雲雲。

那種壓迫正如前世,傅陵將他逼到牆角,不顧他的反抗,將他吻到窒息時一樣。

接下來的幾日,傅陵回東宮「閉門思過」,陸子溶獨自在園子裏,尚能清靜幾日。

他這些天反複沐浴,盡管這具軀體幹淨得很,但他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髒東西,好似多洗洗便能洗掉似的。

外出的時間地點被陸子溶寫給了致堯堂,他不知道傅陵到時候會帶多少侍衛,但大約不及園子外頭圍的多。倘若果真如此,那此時便是離開的最好機會。

他也想了很多事,想為這些天的經曆找一個解釋。

前世,傅陵由於沒有聽陸子溶的話,擅自出兵涼州,導致禍亂;所以這一世他始終關懷涼州民生,這說得通。

可說不通的是,既然前世傅陵對他百般磋磨,這一世又將他困囿此處,求的是相同的事麽?如果是,為何遲遲不肯動手?

難道和前世一樣,要他心甘情願才有趣味?那也該想法子威脅他,這樣一味討好有何用處?

——難不成自己前世扯謊說早就對他有意,他當真了吧?

陸子溶開始後悔前些日子以為此傅陵並非前世,還壓抑不適感對他客客氣氣。早知如此,倒不如狠狠斥責他,他越是討好,便越要淩厲。

不過陸子溶早已放棄了這個學生,如今凡事看淡,自然沒有憤怒或恨意。傅陵如何,也與他無關。

他現在在意的,隻有離開此地後,逍遙山水間的最後那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