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月三, 又是一次上巳節。

如同前世一樣,今年主祭的仍是濟王傅階。不同的是,他在此之前並未收到東宮裏任何消息, 所以也沒有前世那過來殺人的計劃。

他在清溪旁主持祭祀, 事畢,則回到東宮側院稍加休整。待一切安排妥當, 他便想盡快回六部衙門裏去。

他初接手諸多事務, 根本忙不過來,麻煩一件接著一件,弄得他焦頭爛額, 難免不解原先太子是如何遊刃有餘的。

他出門的路線經由東宮內院, 不料竟那麽巧,在路上遇見了「散步」的傅陵。

他對自己這位弟弟向來沒什麽好臉色,連禮都不行,隻點個頭便走。傅陵卻開口叫住他:“二哥今日辛苦。既然來到東宮, 我當盡一份心意。”

“不必……”

“現下也不是用膳的時候, 老鄭,在東軒裏擺些茶點, 孤要同濟王敘敘情誼。”

傅階沒有堅持拒絕, 隨他去了那間敞亮的軒閣, 卻不知是何人所為,硬在通透之地加了道屏風。

當真煞風景。傅階鄙夷地想。

二人入座後, 傅陵隻管和他閑聊, 隨口關心他的身體。傅階便道:“近來公務繁忙, 若非親力親為, 從不知道三弟以前竟勞心至此啊。”

傅陵就知道, 叫來此人定然會被他挑釁。但傅陵經了這些事, 早就不再意氣用事,他狀似隨意道:“可不嘛,連東宮裏也不太平。近來我抓了個奸細,是東宮的門客,名叫李願。此人偷看東宮機要,問他受誰之命,他竟說是濟王,你說可不可笑?”

傅陵粲然一笑,“二哥,此人你根本不認得吧?”

傅階聞言麵色一僵,尷尬地扯扯嘴角,“我、我怎麽會認得?李願……不曾聽聞。”

“我就說嘛,定是此人在敗壞濟王的名聲。”傅陵話音輕快,“二哥你說,這樣的人該如何處置?我想著肆意殺人也不好……”

“殺、必須要殺!”傅階驀地抬高話音,“背叛之徒、傳謠小人,如何能留他在世?!”

傅陵不緊不慢地啜著茶,“不過此人言語句句指向二哥,沒礙著我,倒是於二哥你頗為不利。不如這樣,我將此人交由二哥處置,你要殺他要留他我都不管,如何?”

傅階連連擺手,“我留他做什麽?三弟直接殺了就是。”

傅陵了然,眉眼間都是笑意,意味深長道:“我明白了,那此人就按二哥說的處置。”

接著,他停頓了足夠長的時間來給對方反悔,然而傅階並未停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與他閑聊,言語間盡是對太子失去監國之權的諷刺。

傅陵假裝聽不懂,隨口應和著,期間多次提起李願的事,對方的態度都不曾改變。

一炷香時間之後,傅陵打斷了對方的沾沾自喜,吩咐人將他送出東宮。

而他自己則往椅子上一靠,看向屏風,懶懶道:“李願,你主子的話,你可都聽見了?”

從屏風後走出麵帶驚訝和憤怒的李願,他衝到傅陵麵前跪下,哭道:“殿下饒命!”

“誰說要殺你了,孤是誆他的。”傅陵撇撇嘴,“陸先生說留你性命,孤自然聽從。”

李願很是識相,叩首道:“屬下已經看清,濟王並非良主,殿下留我性命,屬下自當為您效力!”

聽到這話,傅陵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跟我回園子裏,去見陸先生吧。”

陸子溶不願去東宮,見到李願已是下午。李願跪在他麵前,拉著他的手將所聞重複一遍,歎道:“那濟王居然滿口都是殺我……太子殿下都勸他留我性命,他仍是不肯……我這些年辛勞,終究是錯付……”

這辦法是陸子溶想出來的,看這樣子傅陵還潤色過。陸子溶也曾是濟王的手下,了解他的為人。

隻這李願說話喜歡握著人的手,讓陸子溶覺得別扭。他聽見對方一句「無論您問什麽,屬下都知無不言」,便問:“在涼州時,你為何要拿了吃食專程看望我?你我那時並不相熟。”

李願明顯是一愣,隨即慢慢低下頭,囁嚅道:“我的確對陸先生有過非分之想……抱歉,現在不敢了。我知道,陸先生看不上我。”

陸子溶聽後頗為滿意,前世那個對他用強的無賴,這一世經他稍用計策,便如此誠懇地承認和道歉。

直到他聽了後一句:“況且……屬下也不敢同太子殿下爭搶……”

“你說什麽?”陸子溶眉心一跳。

“或許您是無意的,但看殿下那個樣子,屬下也大約明白他的心思……我自知沒那個福分……”

“是太子教你這麽說的?”

“不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如此明顯,陸先生自己覺察不到麽?”

陸子溶一愣,隨後垂目思索。傅陵將他留在這裏,是因為饞他身子,這原本隻是一個猜測。可如今,既然傅陵表現得人盡皆知,那他也不必若無其事了。

李願也發現話題不對,連忙道:“涼州西山縣,屬下記得呂不為聯絡過那邊的人。”

方才的對話仿若不曾發生,陸子溶沉聲道:“既然如此,給他寫封信吧。”

……

幽州城外,一小隊官兵追出了城,在附近的郊野中搜尋一番無果,隻好悻悻回城。

田野間某處臭水溝旁邊,泥地裏的人見四下安靜,便慢慢起身,拂去身上草杆和灰土。他向周圍看看,見空空****,方舒了口氣。

自打被玉盈會供出後,呂不為來不及帶任何家當,隻身跑了出來。涼州在搜捕他,定是待不下去的,他便藏在往來商賈的貨車裏,潛入幽州。

但來了這邊,他發現幽州官府的通緝榜上仍然有他,便不敢出門,試圖聯絡故交。偶爾上街時,常常被人認出,叫官兵來拿他。幸虧他跑得快,才每次都是今天這樣的情形。

他在臭水溝邊上坐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李願給他寄信可不容易,輾轉不知多少人才到他手上。但此時他不太想搭理李願,他自顧不暇,不想再處理京裏來的吩咐。

然而這封信上卻說,李願人在東宮,可以讓太子赦免他。隻要他賠錢並服勞役,就可以不讓他坐牢喪命。

呂不為喜出望外,他再往後看,果然是有條件的。但他沒得選,這樣顛沛流離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再過了。

不就是西山縣,他認識那裏的縣官,到民間查訪一番,總能發現些端倪吧?

呂不為打定主意,當天就找地方寫信去了。信要寫兩份一樣的,一份寄往西山縣,一份還得給李願留底,也不知這有什麽好留底的。

半個月後,田州。

“兄弟們!田州貪官無道,侵吞我們血汗錢,在此修什麽破船,當真可惡至極!幸有魏典史揭發,我們伸張正義,弟兄們卻被昏官逮捕——今日,必須討個說法!”

山下一名壯年男子中氣十足地喊道,他身後聚集了數百名田州百姓,有人拿著武器,沒有武器的便拿著農具,俱是一副激憤神情。

“討個說法!”

呼喊聲此起彼伏。

最後此人下達命令:“事不宜遲,現在便上山——燒船!”

隊伍應和了一聲,緊接著,朝山上衝去。

這裏是一處山穀,兩頭都是山,下麵的陸地連著河,剛好適合造船。但這裏易攻難守,畢竟當年選址時,不曾料到會有人進攻此處。

眾人上到山頂,紛紛拿出鐵鉤勾住山上的樹和石頭,人沿著繩索滑下去。船附近有一圈守衛,雖然是官府的護衛,但畢竟人數有限,遇見如此龐大的隊伍還是很快敗下陣來。

百姓們放倒了一眾看守,聚到船身周圍。為首之人點燃火折子,拿在手中做出投擲的動作——

“等等!”

動作停在一半,眾人的目光轉向山上,發現有個人正揮舞著一張紙,喊道:“魏典史之事有變,先別動手!”

田州官府的公堂下,跪著三個人,這場審案才剛剛開始。

忽然,外頭傳來嘈雜聲,有小吏來報:“門口聚集了幾百名百姓,要求我們公開審理!”

大舜自古以來的規定,如非涉及機密的案件,百姓要求旁聽的,必須公開審理。隻不過很少有百姓去觸官府的黴頭,而且也沒有向這麽多人開放的先例。

田州知州看向身邊一人,正是呂不為。

呂不為與田州知州有著七萬八繞的關係,提前把今夜會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才能在三名原告到達現場後,及時派小吏假裝百姓到現場攔住這些亂民。

見他們果然來到公堂,呂不為在知州耳邊說了兩句,知州便道:“他們的訴求並無不妥,開大門,讓他們在院中旁聽吧。”

進門時,百姓被要求放下武器。很快,院子裏便站滿了人。至此,審理終於開始。主審官拿起訴狀,“堂下何人?狀告何人?所為何事?”

左邊那人便開口:“民婦盧氏,是涼州西山縣人,來此地狀告典史魏文。”

“五年前,魏文住在西山縣,與民婦同村。某日,他向民婦借錢拿去賭,說他學了出老千的辦法,要去賭場發大財,回來與民婦分成。民婦不曾當真,隨手給了他一吊錢,不料幾日後,他說贏了不少,連本帶息,還回來一吊半!後來他又借幾次,次次利息豐厚。”

“有一次他說城裏新開了賭場,問民婦借十兩銀子,說隔幾日必定雙倍還回來。民婦想著先前都能賺錢,便咬咬牙,將丈夫賣鹽的十二兩銀子都給了他。”

“沒想到,此人第二天就從村裏消失了……那可是我們全家留著過冬的銀子啊!知州大人,當時的借條我都留著,上頭有魏文的簽名,有憑有據!”

接著中間那人開始講述。他女兒在豆蔻之年便被魏文的甜言蜜語哄騙,很快大了肚子,魏文卻死不認賬,小姑娘抑鬱成疾,最終一屍兩命。

而右邊的人講的則是魏文倒買倒賣、以次充好,致使她的店鋪損失慘重的事。

這三人雖都在西山縣,但屬於不同的村子,在此之前,他們並不認得。

他們講述之時,院子裏一片嘩然。百姓們的憤怒原本衝著官府,如今進入到故事裏,都變成了衝著魏文。

主審官問:“即便你們有憑據,但魏文已死,告了又有何用?”

原告們道:“魏文財物都在你們手裏,應當分給我們,賠償損失!”

呂不為在知州耳邊又說幾句,他便抬高話音:“魏文財物的確都在官府,但不能盡數給你們——他汙蔑官府,如今多少百姓跟著對州官生疑,田州官府也要他賠償。主審官,計算他們損失的財物,仔細分割吧。”

此話一出,外頭的百姓們才想起來自己這一趟是為什麽。有人小聲道:“原來魏文不是什麽好東西啊……虧我們還那麽相信他的話,以為官府真的有問題。”

呂不為不知何時又混進了百姓裏,朝眾人道:“你們中可有涼州人?總得問問那三個是不是真涼州人吧。萬一這是在演戲……”

人群中有人站出來,“說得有理!我祖上就是西山縣人。喂,盧氏,我問你,西山縣一共有幾家珠寶鋪子?”

盧氏皺著眉回答:“我在西山縣住了三十年,從沒見過什麽珠寶鋪子。富貴人家的玩意兒,小縣民可用不起。”

提問的人衝大家點點頭。

呂不為接著問原告:“魏文是個怎樣的人?和官府有什麽交集麽?”

盧氏道:“那就是個招搖撞騙的地痞流氓,十裏八鄉誰不這麽說,也就我消息閉塞,才讓他騙了。他會成這樣也是因為官府,他小時候父親犯了事,官府殺了他爹抄了他家,沒人管他了,可不得靠騙麽!”

立即便有人道:“官府這樣對他,他定然十分憎恨,說不定想要報複……”

“難不成他遺書上的話都是編的,就是為了報複官府?”

“那田州的官員到底……”

聽了七嘴八舌的議論,領頭之人終於發話:“事情尚未有定論,燒船之事,就暫緩吧。”

呂不為適時插了一句:“再不跑,你們方才私闖官府禁地的事該暴露了。”

很快,鬧事的百姓四下奔逃,消失得無影無蹤。

……

開春了,暖暖的日光和在風裏,孕育人間萬物。

越來越冷的隻有陸子溶的身體。毒隨時間一點點發出來,將寒意送往全身。

他此刻正坐在暖閣的二樓,暖閣麵朝東南,上午過來便有陽光鋪灑,比燒了炭盆的屋裏還要舒適。

他隨手翻著一本地理誌,找尋著離開京城後要去遊玩的地方。餘下的日子裏,他不想再操那麽多心了。

原本靜謐祥和的上午,被樓下的聲音所打破。清亮的聲線叫了一聲:“陸先生!”

“陸先生你知道嗎,田州鬧事的百姓安撫住了!”傅陵朝他招手,眉眼帶笑。

陸子溶淡淡「哦」了一聲。他早就知道了,致堯堂告訴他的。盡管他平生解決過很多類似的事,但這一次,他還是很高興。

一來是因為,平息的是他故鄉的禍亂。二來是,用權力和用頭腦來解決問題,那感受還是不一樣的。

看傅陵的樣子,顯然隻是恰好路過這裏,而非特意來找他。然而此人仿佛看到他便走不動了似的,喋喋不休:“這還是要感謝陸先生你。查魏文的往事,再把債主送去幽州告他,整個計劃都出自你之手,此事你功勞最大。”

陸子溶又「哦」了一句。如今他已習慣傅陵的討好,聽著不歡喜也不厭煩,全當沒聽見罷了。

傅陵仍在念叨:“也有我一份功勞——辦法是我和你一起想的,我也出力了嘛。不過比起陸先生我還差得遠,還是要多跟先生學習……”

陸子溶終於換成一句:“太子殿下該走了。”

傅陵這才訕笑兩聲,“對哦……我要進宮去。我得早些呈報,別讓人把我們的功勞給搶了。”

“莫要得意太早,田州之事並未結束。即便魏文有過,官府就一幹二淨麽?你入宮後……”

“我知道,要查嘛。陸先生三年前就教過我了,我還能忘了不成?”傅陵擺擺手,粲然一笑,“那我走啦!先生等我回來——”

說著便走向遠處,三步一回頭,隻管看向暖閣上的人。

陸子溶嗤笑一聲,正要往裏坐,卻見天空中飛來一隻白鳥。

那隻鳥的尾巴處羽毛斷了一截,一看便知是受過傷,正是前些天陸子溶親手照料的那隻,如今已然痊愈。

以往致堯堂的鳥都是隻認地點不認人,陸子溶還是第一次見出了門還能找到的,想來是照料出了感情。

他取下鳥腿上的紙條來看,漸漸地,唇角微微勾起。

海棠說,他們找回了分散的堂眾,重新湊錢買了基本的裝備,在寧州另外的隱蔽之處重建總堂。

總堂一切都好,是時候派人接回落入敵手的堂主了。

於是二十名致堯堂精英從邊境出發,不日便要到達京城,和京城據點的人手一起。硬闖估計不行,但隻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就能把堂主救出虎穴。

陸子溶目光落在滿園春色中,傅陵派重兵把守此處,該找個什麽機遇呢?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這兩天的等待,奉上3更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