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傅陵心下又是一沉, 這隻他方才傷著的鳥,莫非是陸先生的……

他猶豫片刻,最終覺得既已失手犯錯, 不如誠懇前去認錯, 陸先生在乎他,就算怪罪, 也不忍心太過嚴厲。況且他自己也受傷了, 陸子溶心疼他還來不及,哪還管得著什麽鳥呢。

想至此,傅陵下定決心, 用雙手護著白鳥, 去了陸子溶的屋子。敲門時他還十分忐忑,心裏想著一會兒陸子溶會如何責怪他,他又要如何應對。

不料才進門,陸子溶的目光看過來, 首先便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白鳥, 眉頭頓時緊蹙。

“它怎麽了?”陸子溶起身往這邊走。

“被劍尖戳了一下。”傅陵趕緊往外倒準備好的道歉,“我原本編了不少借口, 盤算著如何推卸責任, 可最後還是想起陸先生從前常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便覺得我不該那樣做。陸先生,我坦白, 其實是我……”

他的話被陸子溶打斷了。

他以為那會是一句“不是什麽大事, 我不怪你”, 或者“不要緊, 知錯就好”, 至少也是「你傷害生靈, 有違仁道」,哪怕是「你當真無藥可救」都好。

可他聽到的卻是一句——

“還不快給它找大夫?!”

傅陵的心沉入穀底。

在陸子溶心裏,他竟不如一隻鳥?!

傅陵仍不死心,抬頭看向對方,將臉頰上未處理的傷疤展露出來,輕輕叫了聲:“陸先生……”

而陸子溶全然未覺,鎖著眉頭道:“你去不去?那我去。”

“不用不用……我去!”傅陵連忙收起種種心緒,匆忙跑出去時還崴了腳。

一刻鍾後,傅陵帶了園子裏給人看病的大夫中最擅長獸醫的,走進屋子,見陸子溶正手捧白鳥擦拭羽毛上的血跡,眼含愛憐。

大夫檢查了它的傷勢,道:“好在並未傷到髒器,於性命無礙。隻是皮肉難免破損,尚須好生調養。”

陸子溶的身體稍稍放鬆了些,點頭道:“麻煩大夫配些敷料,有勞。”

等大夫去配藥了,傅陵便湊過來看看受傷的鳥,又看看陸子溶的側顏,最後垂著頭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並非存心傷它。”

他又忽然笑開,受傷的那邊臉朝向對方,“它也撓了我一下,扯平了。”

“撓得輕了,你傷它可不止如此。”陸子溶注意到此人三番兩次讓自己看他的傷處,麵對這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傅陵,他覺得一句不問有些不合適,可又毫無同情之心,隻得敷衍一句:“快去上藥吧。”

隻這一句,便足夠傅陵心花怒放。聽到陸子溶的「關心」,他立即咧嘴笑開,癡癡望著陸子溶絕世的容顏。

片刻後他又覺得這樣太傻,遂掏出紙卷放在對方手上,“你這麽寶貝這隻鳥,是致堯堂養的吧?這是它給你送的消息,不看看麽?我指天發誓,我一個字也沒看過。”

陸子溶接過紙卷,淡淡瞥了一眼麵前人,傅陵便知道此時自己不好在場。

“那我先去上藥啦!”

他抱著陸子溶給的「上藥」二字,能高興一整日。

這天風日晴和,四下都暖融融的,全無冬日涼意。陸子溶整天不曾出門,在屋裏照顧白鳥,倒也愜意。

致堯堂的鳥都又白又胖,分不出是哪隻,但傳遞消息對他們來說極為重要,所以一隻白鳥和一名堂眾沒什麽區別。

傍晚,陸子溶在浴桶裏待了小半個時辰,驅散體內寒意。窗外有一輪明月,屋裏飄著水汽,炭盆燒得通紅,令他十分舒適。

陸子溶心情不錯,以至於當傅陵走進來時,也沒覺得多惱人。

傅陵臉上受傷處已敷了紗布,那燦爛的笑意卻未有絲毫衰減。他來到陸子溶麵前,伸手摸了摸同樣敷著紗布的鳥,俯身輕聲對它說:“對不起啊,小東西,是我不小心,把你弄成這個樣子。你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直到你痊愈的。”

陸子溶原本在寫給致堯堂的回信,聞言便抬手在他們之間擋了一下,“你照顧不了它。”

傅陵委屈巴巴道了句,轉而在陸子溶身邊坐下。

陸子溶今日也不在意身後坐了什麽人,繼續寫他的信,直到身後傳來小心的一句:“陸先生……能幫我上個藥麽?”

陸子溶轉頭望了望他,反複告訴自己,眼前這個謙卑恭敬的孩子,不是前世那個傲慢的惡魔。他們不是一個人。

最後,陸子溶妥協了,拿過棉花蘸上敷料,潦草地往傅陵臉上抹了一下。

傅陵的表情先是驚訝,再是激動,幸福,興奮得似乎要掉下淚來,十分精彩。

陸子溶覺得莫名其妙,轉回頭去,繼續寫自己的信。他遇到了斟酌措辭的時候,一時全神貫注,月光鋪灑在他背上,靜謐時候,仿若天地與他無關。

待寫完,卻發現身後靠著個人。

傅陵不知何時闔目枕在他肩上,神情安詳,唇角微微勾著,像是在做什麽美夢。

這遠遠超過了陸子溶能忍受的範圍。他眉頭緊鎖,僵著動作,將此人扶到這張榻上躺著,胡亂給他扯了塊被子,便捧著白鳥去偏室歇著了。

待屋裏腳步聲消失,傅陵睜開眼,手指碰了碰方才上藥的地方,無聲地笑出來。他眼角眉梢全是飽滿真切的喜悅,看上去傻裏傻氣,又仿佛醉了。

方才陸子溶留他在屋裏,給他上藥,容許他靠在他肩上,還為他蓋被子……

隻是他的陸先生太害羞了,最後竟獨自去了偏室,都不陪他一起,想來是尚未做好準備吧。

傅陵很有信心。

那天深夜,傅陵仿佛又回到了芭蕉小築。那裏的夜晚星月依稀,紅燭通明,屋裏炭火燒的足,暖意流淌。

而陸子溶坐在椅子上,手腕被縛在椅背後,雙膝則在椅子兩側被固定,分開到一個尷尬的角度。

此時的絕塵公子衣衫散亂,麵頰泛紅,額頭的汗珠一滴滴地順著喉結滾下來,眸中早沒了往常的自持,盈盈眼波裏盛滿莫名的情愫。

傅陵立在他麵前,見他動了動嘴唇,發出焦灼的聲音:“阿陵,從很多年前我就滿心都是你了……我好想你……你要不要我……”

突然看到這一幕,傅陵幾乎要瘋了,可強烈的衝動之餘,他竟也鼻頭一酸。

他俯身捧著陸子溶的臉,落下淺而纏綿的一吻,喃喃道:“我要你永遠在我身邊,我不會再負你,你也不許再離開……”

麵前的人似乎根本聽不進去,他長著陸子溶的臉,卻並無此人的脾性,他咬著下唇扭動肢體,喉嚨裏發出聲聲嗚咽,好似在乞求著什麽。

傅陵明白了,他為二人寬衣,伸手前去。然而最終,他沒有等到他期望的觸感,卻隻有一股異常真實的溫熱。

傅陵驀然驚醒,見仍在入睡前的榻上,方知是夢一場。

他滿心惆悵,一會兒遺憾夢中並非真實,一會兒又慶幸並非真實。那不是陸子溶真實的模樣,而他不久之後便能和真正的陸子溶一起,也做那樣的事……

他在美好的想象中沉浸良久,才發現自己的衣褲、身上被子和身下床褥一並髒了,難免麵色微赧。四下望去,此時天將破曉,周身靜謐,偏室的門緊閉,此間事全無人知。

傅陵躡手躡腳地下床,將被子床單一把卷了抱在懷裏,趁沒人看見悄悄逃走了。

陸子溶起來時已是日頭初上,他出到主屋,下人進來伺候,他隨口問:“我榻上的床單棉被哪裏去了?”

“是殿下方才……啊不對,記錯了,奴才並未看見。”

陸子溶並未深究,隻吩咐道:“煩請差人跑一趟東宮,將客卿李願請來。”

那仆從本是太子身邊伺候的,一聽這話便勸他:“您要見李公子,這讓殿下知道……您也清楚,殿下對此頗為忌憚啊。”

“隨他忌憚去,”陸子溶靠在椅子上,閑閑別過頭,“我為何要在乎他如何想。你們若不安心,在門口聽著便是。”

對方戰戰兢兢地去了。

李願聽說陸子溶要見他,自然喜笑顏開,一路上都興奮不已。

到了園子裏,他隨仆從拐到陸子溶所在的屋子,繞過屏風,便見陸子溶側身坐在主座上,儀態慵懶,深邃目光停在遠處,如畫眉眼勾出千萬種風情。

李願看得癡迷,一時愣在原地。

“李公子到。”

一旁的仆從看不下去,提醒一句,才找回他的神魂。

“陸先生。”李願朝他恭敬一禮,眼角滿是笑意。

陸子溶緩緩轉過頭,朝仆從們擺擺手,“都下去吧。”

李願見狀暗喜,原來陸子溶說單獨見他,竟連下人也不帶,就在這間屋子裏……他難免浮想聯翩。

陸子溶抬手指了指一旁桌上的幾張紙條,淡淡道:“看看吧。”

李願坐過去,展開紙條的同時就變了臉色。

這……不是他自己的字麽?

紙條是截下來的,不知其全貌,但隻看上頭「玉盈會」三個字,他便知道不妙。

“這是……”

“這是你往涼州去的信,寫給呂不為的。”陸子溶沉聲道,“再看下麵,我將你二人罪狀列出,你可以幫我查缺補漏。”

李願鬢角淌下汗水,拿著紙條的手在發抖,他顫顫巍巍取來最下頭那張紙,其中寫著他與呂不為一起在涼州作的種種風浪。

當時濟王讓他與呂不為保持聯係,在涼州結交各路人物,他就問了手段能用多髒。而濟王回了他一個「切勿引火上身」。

於是他明白了,為了達到目的,自然用過許多見不得人的辦法,想著隻要沒搞出人命,就不會有人深究。致堯堂把玉盈會查了,也是他們沒想到的。

但是,這些事陸子溶如何會知道?

李願拽了拽自己的衣領,目光閃爍,“呃……你這不過是碎紙片罷了。就算是我寫的,那也……後頭這些事是你編的,我沒做過!”

陸子溶仿佛預料到他會這樣說,他話音一落便順暢接道:“涼州玉盈會落馬後,供出了呂不為此人。官府上門捉拿,人已經跑了,卻未帶走證物。他房間中存有數百封書信,多為與涼州人物的往來,另有指引他做事的書信數十封,皆出自一人之手。”

“他們裁下紙條與我看,我一眼便認出了你的字。你若抵死不認,我便讓他們送來整封信。不過那時再認,結果自然不同。”

聽到這些話,李願雖然整個人都在發抖,心裏竟覺得高興,沒想到陸子溶能一眼認出他的字……

“你潛伏東宮是為誰做事,我一清二楚。還有另一樁,你從東宮竊得懷安樓位置,告知京州府,致使懷安樓被查封,眾人喪命。那封書信現今仍在京州府官員手上,你再不認,我便是取來也無妨。”

此時門外似乎有碰撞的響動,陸子溶以為是下人監聽,未做理會。

再轉頭,見李願直勾勾地盯著他,視線相對時,此人的眼角竟啪嗒啪嗒落下淚來,滿眼都是委屈與悔恨。

他就這麽哭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來到陸子溶麵前,撲通一聲跪下,哽咽道:“無論如何……陸先生,我對你的心是真的……”

這就是認下了。

陸子溶看不得此人這個樣子,避開目光,“濟王讓你們在涼州做下何事?”

他昨日收到致堯堂的消息,不僅發現涼州之事與李願有關,還發現了它與田州動亂之間可能的聯係。

李願突然抬頭,灼灼目光盯著他,“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要陸先生陪陪我。”

陸子溶輕聲嗤笑,“你若不說,我便將懷安樓之事告知太子殿下,他會殺了你。”

對方緊繃的身子立即軟下來,他叩首,囁嚅道:“我不想死,我還想見到陸先生……”

陸子溶嘴角勾出淺淡的輕蔑,雲淡風輕道:“看清自己的位置再說話。你若如實講明,我許諾留你性命。”

李願麵帶不甘,直起身,卻仍舊跪著,“我們接了濟王殿下的吩咐,由呂不為在涼州操縱玉盈會,結交官員、巨賈、江湖、世家,不拘來曆,隻要有本事,便收入囊中。”

“至於殿下為何這樣做,我也不知曉。”

陸子溶思索片刻,又問:“你們結交的人中,可有來自涼州西山縣的?”

“西山縣,似乎……不,沒有,不知道。這些事都是呂不為管的,我哪裏清楚?”

陸子溶沉著目光望向對方,此人明顯有所隱瞞,恐怕還念著舊主。

他不再逼問,而是抬頭看向門口,抬高話音:“來人,暫且將李願羈押在東宮。倘若太子殿下問起,便將此人的供詞悉數稟報,再附一句我的話,就說他如實招供,不可取他性命。”

話畢,門口傳來的並非仆從答應的聲音,而是清朗的一聲:“也不必稟報——孤都聽見了。”

傅陵走進來時,竟抱著一捧被子和床單,他將那些東西放在榻上,而後徑自走向跪在地上的李願,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如何竊得懷安樓位置?從實招來!”

陸子溶全沒想到傅陵會先問這個,隻見李願被他嚇得哆嗦,“就、就在您的書房,趁守衛戒備不嚴,偷偷溜出去的……”

傅陵喘著粗氣別過頭,雙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沉默良久,吩咐一句:“拖下去。”

於是李願被押走,陸子溶絲毫不好奇傅陵為何抱著被子出現,正打算回去細細分析李願的事,卻又聽得撲通一聲——

傅陵也跪在他麵前。

“陸先生,”傅陵直直望了他一會兒,目光裏混著複雜的情緒,而後漸漸埋下頭,話音也低了,“我給你賠罪。”

“去年七月,涼州動亂,是我讓人告知涼州百姓,說齊務司要於他們不利……方有此禍。”

“害你獲罪、淪落至此的……正是我。”

見此人眼含悲切,陸子溶並無過多反應,“我大約猜到了。為何這時候談及此事?”

“因為……”傅陵的頭埋得更低了,“涼州之事是懷安樓遭劫後,我對先生的報複。”

作者有話說:

調整了一下章節字數,內容沒變哈,多出來的算白給hhh;

明天(10月6號)10點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