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傅陵隻高興了沒多久, 卻又被方才論及政事時陸子溶的反應傷到了。

他明明是陸子溶一手教出來的,可他的恩師寧可去培養六歲不知品性的六皇子,也不願讓他當太子。

他的確和陸子溶政見不同, 對於涼州之事, 陸子溶認為應當用柔和的辦法徐徐圖之,而他則希望製造事端趁亂取勝。

有了前世的經驗, 他知道或許陸子溶的方法才是正確的。可僅僅因為這樣, 他的太傅就要徹底放棄他,改讓別人做太子了麽?

是他的陸先生太過無情,還是在對方眼裏他從來不是個好學生, 根本沒有成為一國之君的才能?

一連幾日他都在想這件事, 茶飯不思。但雲州已沒有再停留的價值,傅陵也不打算回邊境,他便帶著陸子溶一起向京城行去。

一路上都是陰天,陸子溶不讓傅陵同乘, 他就自己要了輛車縮在角落睡大覺。

這天傅陵被雨聲吵醒, 發現雨水中夾著雪花,白白的點在枝頭, 淒清又可愛。

一瞬間, 他忽然無比想念陸子溶。

其實也就幾日沒見, 但他無法克製去找他的衝動,立即就下了車, 騎馬落到陸子溶的車廂處, 扶著牆壁突然跳上去。

抬手掀簾時, 他卻猶豫了——這時候來找, 以什麽名義?

若說隻是想他了, 肯定會被陸子溶踹出來吧。

在寒風中坐了一會兒, 他衣袍都被打濕,渾身冷得發抖。幸好這時給陸子溶送湯藥的來了,他一把奪過,叩了叩車廂的牆壁。

車廂裏,陸子溶枯坐終日也疲憊了,正等著用過湯藥睡下。這會有人來敲,隻當是來送藥的,知道外頭冷,遂道了句:“進來吧,到車裏歇歇。”

看到進來的人時,他立刻後悔了自己的話。

“陸先生今日好不好?身上疼不疼、冷不冷?”傅陵捧著湯藥走來。

“東西放這吧。”陸子溶神色淡淡。

東西放這,人出去?

傅陵腳步一頓,在原地愣了片刻,方緩緩上前,在對方榻前跪坐,奉上湯藥。

“陸先生……等到了京城,跟我回東宮住吧。”他話音很輕。

陸子溶偏過頭,冷哼一聲。

傅陵知道可能被拒絕,卻沒想到他如此不假思索,又帶著如此明顯的輕蔑。

他笑開,溫軟道:“去嘛,那裏吃的用的都好,況且你在那裏住慣了,房間都是舊時的布置,下人也知道你的喜好。定然比你在致堯堂裏舒服。”

他一提致堯堂,陸子溶便眉頭壓下去,冷冷道:“我不會再回東宮。”

“再考慮一下唄,”傅陵將湯藥喂到他嘴邊,可憐兮兮道,“求你了。”

陸子溶麵上始終是平靜的,不曾有過一絲波瀾。他端起湯藥飲下,隨即轉身背對他臥著,終是道:“出去。”

傅陵自然不會走。

陸子溶也無意硬去趕他,任由他跪在那裏。傅陵聽著榻上人淺淺的呼吸,和雨水敲打車廂的聲音,心仿若被一同冰住了。

許久,他吐出幽晦的一句:“陸先生,你是不是……很看不上我?”

“你明明教了我這麽多年,總是誇我聰慧,難道那都是假的麽?為何你不想讓我做太子?”

“涼州之事我是有錯,可你身為先生,為何不教導我,哪怕你罰我,也不能……”

“你不能……求你別……別拋下我……”

他壓下話音中的情緒,再開口時已沉穩下來:“我原本不想再當什麽太子,也不想管涼州的事了。可既然陸先生看不上我,我就必須去做,必須讓你看到。”

後一句他壓得極低:“我不想要這天下,可我想要你。”

他的話音堅定居然,可他不知道的是,這些話榻上的陸子溶一個字也沒聽見——他早就睡著了。

從雲州到京城又是半個月的路程,陸子溶執意不肯去東宮,傅陵拗不過他,最後在京郊買了一處園子給他,自己也幹脆搬過來,讓那些來找他的官員苦不堪言。

園子被翻修一遍,十分雅致,陸子溶每天走走看看,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倒也自在。

有時他甚至忘了自己此刻是個囚徒。明明手邊有的是利器,傅陵卻不防著他,讓他總覺得一根針就能輕易取對方性命,又怕有詐不敢妄動。

致堯堂的鳥一隻接著一隻,陸子溶借此操縱邊境之事,隔著這麽遠終究有些困難,可實際上那些事出奇地順利,好似有人暗中幫助一般。

這園子雖然內裏清雅,但陸子溶去過門口,看見外頭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守著。以這個兵力,僅靠致堯堂在京城的據點還是難以帶他離開。

但他並不著急,左右沒有即刻的危險。隻等海棠在邊境召集舊部,休養生息,恢複實力再行營救。

盡管他是將死之人,但人生最後的日子,還是想自由地度過。

這日午後,他小憩方醒,見門口候著個仆從,恭謹道:“陸公子午飯用得不多,可要再用些茶點?”

這仆從並非伺候他的,但陸子溶一向不為難下人,點頭道:“呈上來吧。”

那仆從卻說:“茶點擺在外頭,煩請陸公子移步。”

陸子溶隻得更衣出門,隨他去了園子裏背靠山石、麵臨湖光的的水榭,屋裏開著落地窗,敞亮通透。石桌上則擺著盤子和湯盆,遠看是糕點和湯羹。

陸子溶坐過去嚐了嚐,才發現那糕點裏加了野菜粉,帶著草的清香,那湯羹裏煮的也是野菜豆腐,很對他的口味。

他極愛這種鄉野之趣,正要開口誇讚兩句,忽聽身後傳來熟悉的人聲:

“這野菜是今日清晨到山裏挖的,野味就是吃個新鮮。怎麽樣,可還合陸先生的口味?”

這些天傅陵雖然也住在院子裏,但輕易不來找他,關上門也不知在忙什麽。此人不出現,陸子溶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聽到這話,陸子溶頓時明白了今日這野席是哪來的。於是再美味的茶點也失了興致,他瞥了一眼傅陵,不鹹不淡地問:“找我有事?”

這話一出,他便看見傅陵眼神一黯,又強扯出個笑,“沒什麽大事。就是看陸先生中午吃得不多,想給先生墊墊肚子。”

“不合我口味,太鹹了。”陸子溶起身要走,“既然沒事,我回去了。”

“陸先生別走——”傅陵聞言三兩步上前,抓著他肩膀,硬是把他推回座上。

他在旁邊坐下,眼巴巴地望向陸子溶,帶了些委屈可憐,以及期盼懇求:“也不是完全沒事——就算你不喜歡我準備的吃食,我和你說正事,你還是會聽的吧?”

陸子溶也不想聽他說正事,正要甩開他,聽見傅陵道:“涼州!是涼州的近況。”

“我通過齊務司在邊境做了一些事,也不知對不對好不好,請陸先生指教。”

“涼州”二字總能把陸子溶勸住。他再嫌惡傅陵此人,也必須在意對方齊務司司長的身份,以及在邊境的權力。

跟在傅陵身後的仆從呈上厚厚一遝文件,傅陵取來上麵第一份,放在陸子溶手中。

這一份說的是商貿。涼州獨立之後,由於少了舜朝的控製,商貿反而愈發繁榮。傅陵讓秦、幽二州維持關稅不變,鼓勵通商,還在涼州與舜朝之間修建新的商路。

看到這些,陸子溶有些訝異,他沒想到傅陵接掌後的齊務司還會為涼州人著想。但他麵上不曾顯露,隻道:“並無不妥。隻是如今邊境尚不安定,商路須派人看守,否則倘若通商時發生意外,恐怕再次破壞和睦。”

“學生記下了。”傅陵笑著取回文件,親自動筆記錄,又將下一份呈上。

陸子溶接連看了幾份文件,涼州鹽業,農渠引水,修築城牆……都是一些瑣事。每份文件都寫了傅陵當前的做法,有益於邊境民生,也沒什麽大的紕漏,卻總能挑出些小問題。

幾份之後,陸子溶沒再接下一份,而是沉下目光望著他,“有話直說,到底找我做什麽?”

傅陵笑容一僵,過去拉著他手臂,垂眸道:“我就是想讓陸先生看看,我心裏也是有涼州民生的。讓我來管齊務司,我也能做好。”

“哪裏還有不足,我都可以學可以改。”

陸子溶總算知道為何致堯堂近日的行動如此順利,淡淡回了句:“你問心無愧便是,不必說與我聽。”

他起身要走,卻再次被傅陵拉住,“你再看這件事,我是真不知道辦法……是你的家鄉田州,就看這最後一件,好不好?”

陸子溶聽見田州,接過遞來的文件,背對那人坐下,讀了兩行,發現這是一封遺書。

傅陵展露笑顏,緩緩講述起來:“前兩年朝廷在田州辟了一塊地來造船,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府難免撈些油水。”

“你先前在涼州處置的玉盈會,餘下的成員跑去田州,給當地官府做了樂伎。他們日子過得**靡,但百姓原本不知道。”

“田州官府有一名典史名叫魏文,此人是涼州人,性格乖戾,與長官不睦。有一日出行,長官竟讓他和十幾名玉盈會的姑娘擠一輛小車。下來時他衣冠不整,便有人對他指指點點。許是話說得難聽了,次日一早,眾人發現他吊死在衙門裏,懷裏揣著這封書信。”

陸子溶已將遺書讀完,其中揭發了田州官員種種魚肉百姓、中飽私囊之事。他眉頭緊蹙,“這傳開了?”

“傳得田州人人皆知。憤怒的百姓竟糾集在一處,把朝廷的船砸了個窟窿!那邊抓了不少人,但流言未息,恐怕要卷土重來。陸先生,你可有辦法?”

這件事最近在朝中頗受關注,但傅陵已不再監國,此事不歸他管。隻是他迫切需要和陸子溶建立聯係,所以找了一個需要他們二人合力解決的難題。

他得想辦法讓陸子溶去東宮泡龍脈泉。第一步,便是增進二人的感情。

陸子溶皺眉問:“朝廷……為何要在田州造船?”

傅陵道:“是吏部的意思,隻聽說是為了商貿,具體便不知曉了。前兩年此事無人在意,最近銀子越花越多才傳開的。”

陸子溶思索片刻,最終微微搖頭,放下文件,“田州之事本該由地方處置,即便上呈朝廷,也該兵部、吏部出麵。殿下既無良策,自不必去管。我亦無辦法,回去了。”

傅陵心下焦灼,連忙上前抱住對方的手臂,“這是你家鄉的事,陸先生不會不管的吧?我了解陸先生,你胸懷天下、兼愛蒼生,見地方生亂,不會無動於衷……”

“那好,”陸子溶頓住腳步,平靜地轉頭與他對視,“辦法有兩個:第一,發一道令旨,將魏文提到的貪官都殺了,百姓自然滿意。第二,將砸船的百姓都殺了,殺雞儆猴,再往田州派重兵,自然無人作亂。這是我的辦法,可是你想要的?”

傅陵一愣,隨即苦笑。這兩個辦法一個他做不到,一個他不想做。他明白了陸子溶的意思,就是沒辦法。

“太子殿下,”陸子溶手臂發力,掙開對方的束縛,後退半步,肅聲道,“你不必刻意用政績討好我。”

十分簡潔的一句話,卻如同巨石砸進傅陵心中。他僵在原地,眸中神采頓失,嘴唇動了動,許久才喃喃道:“不是刻意討好,我隻是想……好好待你……”

陸子溶轉身提步,“收好你那些不幹不淨的心思。”

身後響起堅決的話音:“我很幹淨!我什麽也不要,我隻要我的陸先生好好的!我甘願把一切都給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會變。”

莫名地,陸子溶聽到這些話竟十分惱火,在台階前險些踩空。

他不知道的是,看到這一幕,傅陵怔住。

根據前世的經驗,陸子溶原本對他是有好感的,但這一世不曾表露,還一直是拒絕的姿態。

然而今日,他給陸子溶看了自己在涼州的舉措,顯露了本事。陸子溶心底真實的情感便愈發藏不住。

但陸先生終究是太害羞了,越是情動,越要拒絕他的接近。他並不介意,也很有耐心,願意陪著陸子溶慢慢化解心中寒冰,發現內心深藏的愛意。

傅陵都被自己感動了。他就站在那裏,望著陸子溶離去的方向,傻笑了很久很久。

自打那天起,傅陵總是做著做著事,時不時便笑出來。關於陸子溶如何對他有意這件事,他產生了不少美好的想象。

有時他也會想,按照陸子溶前世的說法,在自己還小的時候他便心思不純了。那麽,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麽?

思來想去,傅陵得到了一個答案:自己在少年時最出挑的,分明是容貌啊!

傅陵身為皇子,從小也有習武的師傅,他將身形練得健碩俊朗,配上不俗的五官,出門在外總要被誇一聲翩翩少年。

這也是他打動陸子溶的地方吧?隻是近來頗多事務,武功都荒廢了。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清晨都會到園子裏打拳練劍,一個人玩膩了,還要拉著侍衛一起。

這天他叫來的是任驅。他前世時,此人雖有過錯,但畢竟在傳遞消息途中慘遭殺害,是以這一世他重用了這名侍衛。

任驅是個木訥的,主上讓他陪同練劍,他便使出十成功力,專往傅陵的要害下手。傅陵許久不練難以應對,好幾次都讓他點到。

不過傅陵是從小練到大的功夫,好勝之心一冒頭,竟堅持了幾十個回合,雙方不分伯仲。

終於,傅陵發現一個契機,他一手擋住對方雙手的攻勢,另一隻握劍的手看準了對方的胸口。他很有把握,隻要刺過去,這局便是他勝了。

他難得像孩子一樣爭勝負,將劍尖瞄準,琢磨著用多大力度能恰好停在對方身前——眼前卻突然一白,有什麽東西遮擋住他的視線,讓他全然無法動作。

那東西飄開時,任驅的劍尖已到了他的胸口。

傅陵凝眸去看,那遮擋他視線之物竟是一片雪白的鳥羽。抬頭,空中果然飛過一隻胖乎乎的白鳥。

他惱怒收勢,隨手將劍向天上一擲,吼道:“看我今晚不把你烤了!”

他本沒瞄準那隻鳥,這氣勢卻把人家嚇得不輕,撲騰兩下,亂了飛行的軌跡。一來二去,劍竟生生穿透白鳥身體末端。

白鳥支撐不住從天上滑落,它卻頑強又記仇,悲鳴一聲,撲楞著翅膀迅速向傅陵衝來。

傅陵哪裏料到這一出,毫無防備,被它撞在臉上,爪子對著臉頰狠狠劃下去,倏忽間就是一道血痕。

“嘶……”

傅陵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把它從臉上抓下來,正要收拾它,卻見它腳腕上纏著紙卷。他取下紙卷,正要展開看看是誰家的破鳥,又立即停住。

在邊境時,他見過陸子溶寫好紙卷纏在鳥腿上,似乎也是這樣一隻白鳥。

作者有話說:

攻:他好愛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