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念及往事, 傅陵除了感慨,更多則是對今生的慶幸。

那朵與他糾纏十幾日的紅花,施舍了一朵花瓣化在他的肩窩。在他死後, 眼前出現大片的紅色花瓣, 充滿天地。

“紅花暫附你身,或可操縱魂靈光陰。臨死之際, 你可還有心願?”一個分不出男女老少的聲線道。

傅陵艱難啟唇:“操縱光陰……我想重來一次……我不甘心, 舍不得他……”

回應他的是:“隻要你肯與紅花締結契約,我可以逆轉光陰。退回的時間不可操縱,你們不一定會回到哪裏。重來一次, 也不一定如你所願。”

“不要緊, 隻要他活著……隻要他活著我就能救他,我要他活著……”

“作為報酬,下一次身死後,你必須將魂靈給紅花。你若真的想好了, 就把這個讀一遍, 契約成立後,就不能反悔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 傅陵緩緩念起來:“今吾自願獻祭魂魄, 換紅花神相助, 時光倒流。此生身隕後,魂飛魄散, 亦無悔……”

他沒想到的是, 時光僅僅倒轉了一年, 此時不容他挽回自己犯下的彌天大錯。

但一年時間, 也足夠改變很多。陸先生還好端端地活著, 距離毒發還有些時日, 尚能犧牲自己換他平安……

至於獻祭魂靈什麽的,和他的陸先生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到達長往殿所在的山腳下時,陸子溶仍舊昏昏沉沉不理人。傅陵不好帶他上山,便將他安置在客棧,自己帶兩個侍衛,像上次一樣爬山。

三天後,他又一次走進了長往殿。

殿裏的布置與前世大致相同,區別在於那位仙長成了另一個人,以及地上的紅花換成了黃色。

他再次說明來意,對方果然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了替心愛之人解毒,你可願意失去自我?”

“自然願意。”傅陵不假思索。

仙長對他的回答表示滿意,引著他來到土地上,將一片花瓣揪了揪,四周的藤蔓便一齊過來找他,把他綁在最粗的根莖上。

“為了陸子溶,你甘願獻出魂靈麽?”

如今的傅陵無比堅定,腦海裏出現這個聲音時,他毫不猶豫:“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

說著他閉上雙眼,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然而,他腦海中接著出現另一個問題:“為何?”

傅陵沒多想,道出最直接的想法:“我前世虧欠他良多,今生我要償還罪孽。”

他剛想完這句話,遮擋他五官的葉子竟立刻失去力氣,他睜眼去看,見它們竟盡數枯萎了。

“它對你的答案不滿意。”仙長的聲音響起,“你在心中默念「我不願意」,它會自己解開。”

傅陵心中一沉,焦灼道:“怎麽會不願意?我明明願意,你說我哪裏答錯了,我重新答一次!”

“它不會問你第二次。”

話音傳來的同時,捆綁在他身上的根莖漸漸長出尖刺,一點點刺破他的衣裳,肌膚,血肉……

鮮血淌遍胸腹,雙臂,雙腿,如同千萬隻毒蟲叮咬,針紮般的感受聚成劇痛,從四肢百骸匯為洪流,一齊衝亂了他的神識。

傅陵並非沒有經受過這樣的疼痛,他也上過戰場受過傷,但那時他並非主帥,可以喊疼,可以退縮,可以倒下,並不會影響戰局。

可現在,他是唯一一個能救陸子溶的人,隻有他堅持住了,打動了這朵花,才能獲得解藥……

不過,當他在腦海中想著陸子溶的時候,這一切並沒那麽難以忍受。

前一刻,他想的是陸子溶做太傅時冷淡端肅的模樣,罰他打他時的嚴厲,還有抱著他哄他時那笨拙的溫柔。

後一刻,他想的是陸子溶趴在他懷裏時的乖覺樣子,在他身下賣力討好時的動人風情,他如畫般精致的眉眼,他嘴唇柔軟溫熱的觸感……

那樣好的一個人啊。

無論當下多麽痛苦,即便今日就死在這裏,他也要讓他活下去。

方才的回答就是真實的想法,陸子溶因他死過一次,他欠他的。

傅陵心中無比清明、堅定。

他疼得快要昏過去了,朦朧中聽見仙長的聲音:“你再這樣下去會白白死掉的!它不會給你解藥了,你先從裏麵出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聽見「別的辦法」,他立即想通了利害,默念一句違心的:“我不願意。”

捆著他的莖迅速縮了回去,傅陵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鮮血遍地。侍衛早已被他趕出殿外,沒人管他,他身體無法移動,艱難抬頭望向座上。

“你就是死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她從座椅下拿出一個箱子,翻找片刻,取了個掌心那麽大的瓷瓶,又抓一把什麽東西塞進去,“算我可憐你這孩子,再給你些時間,想想清楚吧。”

她走過來,將那小瓷瓶放在傅陵麵前,“這裏麵的小丸子,我數了數,共有二十一顆,我便將此物取名為「二十一」。將它放在龍脈泉中,再讓身中「經年」之人入內沐浴,此人的身體就會變得異常敏感。此時向內澆灌灼熱之氣,便能中和陰虛,減緩毒發,延長壽命。”

“能延長多久?還有,龍脈泉是什麽?灼熱之氣又是什麽氣?”

“每一顆對每一個人,延長多久都由天定,我亦不知。這其中有多少顆,也是我隨手抓的。在丸子用盡之前,倘若你真的想通了,自會回來。”

“熱氣人人都有,程度不同而已。我看你身上便十分灼熱,隻是不知澆灌的本事如何?”

“至於龍脈泉,既然你是舜朝皇族,府上應當有從皇宮引來的泉水,那便是了。”

舜朝諸皇子在京的府邸,都有一條水脈與皇宮中相連。傅陵還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

他收下瓷瓶,將那些模棱兩可的話一一記下,又不死心地問:“可是,我要想通什麽?”

“想通的時候,自然就知道自己想通了。”

仙長坐回去,他再追問,也不答了。

傅陵沒有辦法,隻得收好那一瓶子「二十一」,暫且離開長往殿。

被花莖欺負過後,他身上的傷口看著可怖,實則都是皮外傷。他做了簡單的包紮擦拭,傷口讓他難以站立,侍衛便輪流抱著他向山下走去。

傅陵一路都在想,從前自己受傷,陸先生心疼得仿佛傷的是他自己。如今雖然二人的關係變了,但自己傷成這樣,應當也能博取些憐憫吧?

在獻出一切救心愛之人以前,傅陵仍有些貪念,他想再得陸子溶一個親吻,再聽他說一次愛他。

陸子溶住的客棧就在山腳下。終於抵達時,傅陵渾身的傷口已經疼了三天。

他先派一個侍衛進去詢問,聽說陸子溶這幾日都是醒的,正常作息,全不似先前那般整日昏迷。醒著的時候,身上也不怎麽疼了。

傅陵笑開,讓侍衛放他下來,扶著他走進客棧。

陸子溶的房間在二樓,爬到最後幾級樓梯時,傅陵裝作腳下一滑,整個人趴在樓梯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卻剛好夠房間裏人聽見的驚呼。

“公子,您怎麽渾身都是傷啊!這是什麽了?”附近的下人紛紛聚集過來。

他們並未將整個客棧包下,所以在外隻能這樣稱呼。傅陵怕陸子溶聽不出是他,連忙自己開口:“不礙事,都是……小傷……別碰,疼……”

“這還叫小傷麽……您快別動,屬下這就下去找大夫!”

就這樣一來一回幾個回合,陸子溶的房間全無動靜。傅陵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煩躁的感覺比疼痛都惱人。

這麽大的聲響,陸子溶肯定聽到了,他怎麽也不出來看看?自己全身都是傷,他當真一點也不關心嗎?還是隻是臉皮薄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從陸子溶的房間裏走出兩名仆從,傅陵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們向他走來,一左一右要攙扶,傅陵趕忙給原本扶著他的侍衛使個眼色,讓那二人扶住。

他話音裏是抑製不住的興奮:“是陸公子讓你們來的麽?他說什麽沒有?”

“是。”其中一人道。

傅陵還沒來得及激動,便聽另一人道:“陸公子說,他讀書需要安靜,讓屬下把出聲的人扶走,不要吵到他了。”

傅陵:……

經過陸子溶房間時,傅陵通過門縫往裏看了一眼,那頎長身姿正靠在榻邊,神情專注,目光落在手中字紙上。仿若外頭的一切對他來說隻是噪音,萬事不關己。

畢竟受傷的隻是他傅陵罷了。

屋裏的陸子溶看的是致堯堂京城據點送來的消息。若不是無暇分心,他就讓人把傅陵扔下去了。

信上說太子剛剛上任齊務司司長,涼州便鬧了變故,朝中說他「身兼數職,精力不濟」。於是皇帝打算取消他的監國之權,將權力分出去,其中濟王傅階「剛好」分得最多。

雖然委婉,但大家都明白,這是有人要對太子下手了。

前世陸子溶沒在涼州運作,自然沒有這一出。他雖然很不想見傅陵,但重活一世,他仍舊心係天下事,不可能對此不聞不問。

此時傅陵正在屋裏,讓一個仆從給他纏著繃帶。他聽說了京裏有人要和他爭權奪利的消息,並沒什麽感覺。

他這一世是為了陸子溶而活的,巴不得別人分走他的權力,好讓他多些時間陪在陸子溶身邊。

隻有在聽說陸子溶派人叫他時,他才騰地一下站起來,抱著尚未纏好的繃帶出了門。

他覺得陸子溶一定是擔心他的傷,先前不好意思開口關心,如今終於擔憂成疾了。

然而他一進屋子,便見陸子溶站起來,朝他行個禮,肅聲喚道:“太子殿下。”

傅陵上揚的嘴角頓時耷拉下來。

太子殿下?這是要談公事?

他故作平和,抬起纏滿繃帶的手臂,握住陸子溶行禮的手,粲然一笑,“陸先生快坐吧,我可不陪你站著,我這一身的傷,疼得很。”

他做了個疼到麵容扭曲的表情,對方仍然毫無反應。

陸子溶把主座給他讓了出來,自在下首坐了,雙臂交疊,緩緩道:“京中的事,殿下應當已然聽聞,不知您是何打算?”

傅陵才不去主座,而是湊到他身旁去坐,上身貼近他,一邊自己給自己纏繃帶一邊道:“陸先生覺得,我如何打算比較好呢?”

陸子溶沒想到他把問題拋回給自己,幹脆直接發問:“陸子溶任太子太傅這些年,似乎從未問過這件事——殿下想做這個太子麽?”

“想做,當然想做。”傅陵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是太子,那太子太傅不就是別人的了。”

陸子溶略一蹙眉,“沒想到殿下還有心思玩笑。若殿下對太子之位無意,那便回去後和濟王爭一爭,爭來的不要自己拿著,都交到六皇子手上。”

“六皇子?他才六歲啊!”

“濟王的脾性,陛下也是知道的,不會輕易立他為太子。若殿下不是太子,六皇子便是最好選擇。到時我動用關係,讓朝中清流常去他府上,盡心培養……”

傅陵聽著這些話,垂下眼睫,掩蓋目光的黯淡。

“我不是玩笑。”他喃喃道。

片刻之後,他抬起手臂,將繃帶的兩端捏在一起,舉到陸子溶麵前,了無痕跡地綻開一個笑,“先生幫我係一下?”

那個位置的確自己不太好碰到,然而陸子溶仍舊別過頭,“不幫。”

傅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那麽一直抓著,隨後慢慢低下目光,囁嚅道:“就算我們沒有私交——不,就算我們彼此有嫌隙,如今隻你我共處一室,我受了傷要包紮,隻有你能幫我……隻要沒有深仇大恨,常人不都會幫麽?”

“陸先生……”他死死咬著嘴唇,話音裏是迷茫和悲傷,“我們有深仇大恨嗎?”

陸子溶抽出手來,卻是一愣。

前世的傅陵欺師滅祖,今生他本性雖不會改變,但那些惡事畢竟還未做下,即便對自己心存不軌,也並未真的下手。用前世那人的惡來懲罰今生的傅陵,似乎不太妥當。

今生,他們不過是一對政見不合、恩斷義絕的師生罷了。

想至此,陸子溶盡管心中不太情願,仍抬手幫他係上了那個結。

舉手之勞罷了。

這動作激起了傅陵不小的反應,他突然笑得極為燦爛,連道了好幾聲「多謝」「陸先生最好了」。

接著,他將另一邊繃帶繞了幾圈,仍留著兩端,蹭到陸子溶身旁,帶了些撒嬌的意味道:“這邊也要。”

忽然被靠得這麽近,陸子溶眉頭蹙了起來。他的目光從傅陵麵上移到凸起的喉結、鎖骨,對方說話時熱氣撲在他臉上……

陸子溶本能地退避,忍住一巴掌甩在對方臉上的衝動,不斷告訴自己此傅陵已非前世那個。

他別開目光藏起其中厭惡,用餘光替傅陵打了那個結。生怕對方再提什麽請求,他正事也不問了,擺擺手道:“我乏了,你先去吧。”

傅陵離開時腳步輕快,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嘴裏還哼著小曲。

——果然,苦肉計是有用的。

作者有話說:

迷之自信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