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醉之後的記憶,在陸子溶腦海中有些模糊。他隻記得當時紅燭映著窗上龍紋,炭火把人烤得汗津津,驟雨敲打大葉芭蕉,枝葉被作踐得脆弱不堪。

他眼前光影交錯,依稀分辨出傅陵貪婪的神情,灼灼目光幾欲將他洞穿。他並不怕疼,隻是痛心於對方蠻橫中透出的,輕蔑欺侮的意味。

可那春酒也著實厲害,陸子溶竟從這恥辱中,窺見幾分歡愉。他不記得自己給過什麽回應,或者說,不願記得。

想來是卑賤下流的吧。

穿透那肆意劫掠的眼神,陸子溶似乎看見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來到東宮的時候。

少年傅陵不認得他,與他目光相對時,忽然燦爛地笑了出來。當時陸子溶便愣住了,他從未見過如此澄澈幹淨的笑容。

彼時傅陵的聲音還軟軟的,帶著幾分討好:“你真好看,我喜歡你。”

陸子溶明白,傅陵對他的喜歡隻能持續到知道他身份時。可這句話竟也如同三春豔陽,消融了他心頭經年的冰雪。

那時他滿腦子都是齊務司的事務,卻仍然在心頭留了一塊地方,裝下那孩子的笑顏。

過去與現在,兩張麵孔在眼前交疊,凶狠霸道的,明如朝陽的,一時幻真難辨。

他不明白,傅陵曾經是多好的孩子啊,明明十餘年都在他眼皮底下,為何竟長成了如今的樣子……

陸子溶在夜半醒來,雨聲隻剩零星幾滴,他身上覆著厚厚的衾被,榻邊挪來一個炭盆,顯然是有人知道他畏寒。

然而他掀開被子,發現身上滿是汙穢,並無清理的痕跡,再配上他右腿內側那道醜陋的疤痕,被玷辱的身軀著實不堪入目,氣味令人作嘔。

他輕歎口氣,起身擦拭穢物。

惱怒羞憤都是有的,卻都讓愧疚自責壓了過去。學生不敬師長,傅陵自己雖有錯,可同樣也是他這個做先生的沒教好。

從前,他偶爾教些治國用兵,最多還是揀那孩子喜歡的讓他開心,卻獨獨不曾幫他打磨心性。總覺得靠自己的愛與溫情,孩子便不會長歪。

看來他錯了。

陸子溶將自己收拾妥帖,發現窗上停著一隻白色的胖鳥,遂解開它腿上的信。

信上,致堯堂說替他探查了消息,和傅陵口中的一致,他離開齊務司後,那邊一切事務由太子接手。除了王提思和錢途之外,還有不少支持他的大小官員下獄,就連為涼州百姓說話的二皇子濟王都受了懲戒。

死的人太多了,總要有個交待。

聽傅陵話裏意思,本沒想鬧這麽大,也不打算搞出命案。

但被煽動的百姓惹到了陸子溶帶去的致堯堂。那些江湖人士脾氣暴躁,當即動手,雙方互毆,事態便一發不可收拾。

便是這麽回事。

不管怎麽說,傅陵要毀掉他的恩師陸子溶,他做到了。

信中還說,致堯堂已派人盯著涼州,仍有餘力在京城。東宮不比大牢戒備森嚴,倘若陸子溶見情勢不妙,就提前給他們捎信,將他救出去並非難事。

陸子溶身居堂主之位,一手將這原本烏七八糟的江湖幫派治理得秩序井然,無論如何,致堯堂眾人必須護他周全。

燭火照不暖他眼底涼意,他將那封信扔進炭盆,和他前些天寫的文章一起成了灰。

手腕上纏著幾顆青藍冰裂珠子,顆顆堅硬無比,於常人或許無用,但在修習精準之道的陸子溶手中便是利器。其中一顆一麵被磨平,刻著致堯堂的竹紋印鑒。

他寫了封簡短的回信,在文末蓋上竹紋,綁在鴿子腿上放飛。

他告訴致堯堂,太子是他的學生,不會讓他有性命之虞。所以致堯堂操心涼州的事就好,不必管他。

次日醒來,陸子溶感到身上疼得厲害,不但是腰腿,連臉頰、嘴唇、脖頸、肩窩、胸前和小腹都覺得不適,還布滿某人留下的痕跡。

於是他在屋裏坐了整日。既然傅陵不願看他之前寫的那些,他就重新寫一份。

昨夜,傅陵答應在涼州之事中考慮他的意見,那他就要斟酌出具體做法,既讓傅陵能接受,又盡可能減少對涼州百姓的傷害。

到了傍晚,身上的疼痛總算舒緩一些。陸子溶帶著文稿離開芭蕉小築,門口侍從恭敬地向他問好,過了昨夜之後,就沒再攔他。

他依次去了議事的大廳,太子的寢宮,以及傅陵喜愛的幾處景致。雖然暢通無阻,卻未曾見到人影。

在花園經過廊下時,陸子溶遇見了幾個東宮的客卿,本想繞著走,不料其中一人主動湊了過來,“陸先生步履匆忙,可是有要事?”

陸子溶認出來人,是他離開東宮時才來不久的客卿李願,沒說過幾句話。念在此人不在那天跪地罵他的隊伍裏,陸子溶問了句:“今日見過太子殿下麽?”

不知是不是他天生氣度淡漠疏離,隨口說話時,對方的臉色竟也難看起來。

李願的笑一看就是強撐的,“殿下在湯池沐浴……”

陸子溶微微頷首,正要走,又聽對方局促的一句:“在下可以帶先生過去。”

“不必了。”陸子溶轉身,秋夜寒風中衣袂翻卷,遺落清冷話音,“這裏我更熟悉。”

原先做太傅時,陸子溶時常夜宿東宮,但幾乎從不來湯池。

因為很久之前曾有人教過他,倘若要勾引一個男人,就假裝無意間令他看見自己沐浴,半遮半掩的場景最讓人心神**漾。

所以當著外人的麵沐浴,他總會產生令自己作嘔的聯想。

沿石階走上遍植花木的高台,湯池嵌在其中。透過枝葉的縫隙,陸子溶看到傅陵正慵懶地靠在池邊,雙臂張開,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這口湯是冷泉,傅陵的身子火大,即便是深秋也要涼水沐浴,方能澆滅持續的燥熱。

若是以往,陸子溶定然不會留意那人肩背的線條,嘴唇的弧度……

可這些都是昨夜加在他身上的。

昨夜那瘋狂而絕望的感受在他腦海中閃回,他閉了閉眼,用慣常的冷淡壓下諸般心緒。

他緩緩走到傅陵身側,撩起衣擺跪在岸邊,將寫好的文章捧給他,“這是臣針對涼州之事擬的計劃,請殿下過目。倘若殿下認為何處不妥,便再與臣商議……”

商議他為了實現這份計劃,還需要再付出些什麽。

傅陵沒有轉身,隻掌心朝上伸出手,等陸子溶放在他手裏。

他劍眉微挑,狀似隨口道:“孤本打算夜裏再去看你,沒想到你竟如此牽掛,追到此處。”

陸子溶埋頭不語。

讀罷紙上文字,傅陵叫來老鄭,寬闊的肩脊往後一靠,兩根指頭拈著那兩張紙,“拿去,明日議事給大家看看,別說是陸先生寫的,讓他們如實議論。”

“那殿下您……”

“明日孤起不來,不去了。議事後出個結論,孤晚些再看。”傅陵讓老鄭下去,吩咐道,“都在外頭守著,孤不叫你們,不許過來。”

傅陵用濕漉漉的手抓著陸子溶的衣擺,綻開一個笑,眸光似星,“先生來都來了,不下水一起麽?”

聞言,陸子溶頓時身體一顫,昨夜模糊卻刻骨的感受不可遏止地漫上。他強自鎮定別開目光,留下的仍是挺得筆直的脊背。

見他是這個反應,傅陵輕快道:“不礙事。先生若不願意了,那便到此為止。我方才的吩咐是換你昨夜的,自然不會收回。”

而下一次,凡事也不會再聽他的意見。

陸子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利害。他收斂心思,起身邁入水中,坐在傅陵身邊。

入水的一瞬,他打了個激靈。體內的毒讓他畏寒得厲害,這樣大半個身子泡在涼水中,著實受不住。

卻仍然容色清淡。

他的手讓身側之人抓著,對方似乎十分開心,俊朗眉目中裝滿得意。

“殿下究竟想要什麽?”陸子溶沉聲問。

他知道傅陵向來是工於心計之人,走這一步也必定有他的謀算。

陸子溶想出了一些可能性,甚至包括通過羞辱他來改變涼州民心所向雲雲,又覺得哪個都說不通。

這話一出,傅陵便挪近了些,膝蓋和他碰在一起,上身湊過來,趴在他耳邊道:

“先生別想多了,我隻想要你。”

陸子溶輕哼一聲,這話怎麽聽都像是一個托詞。

耳畔的熱氣讓他渾身發僵,他抬起目光,落在遠處,“王提思先前在涼州主理安民之事,救不下來了。但他兢兢業業十餘年,不可牽連過甚。”

“至於錢途,隻是在京中協辦,罪責輕微。可以打可以罰,但不能降職,也不能迫使他離開齊務司。”

這是陸子溶想到的,最不壞的辦法了。

涼州之亂王提思同他一樣是死罪,傅陵以師生之名救他,卻沒有名分再救旁人。即便有,那也不能救了。死了那麽多涼州百姓,舜朝不殺人交待不過去。

能做的隻有在眾怒平息後,派致堯堂撫恤王提思的家人而已。

但錢途可以輕判。他年輕有為,和陸子溶一樣同情涼州百姓的遭遇。隻有保住他的官職與權力,才能與主張踏平涼州之人據理力爭。

提出這些請求後,陸子溶便感到自己的耳垂讓人叼著,濕潤溫熱的觸感裏,夾著含混不清的音色:“先生好大的口氣……”

他知道傅陵不會立刻同意,於是合了眼,語氣不大自然,硬邦邦的:“我日後要的不會比這還多,殿下若肯一直如我所願,那陸子溶從此便是殿下的人。”

“今生今世,任君擺布,絕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