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子溶係緊衣帶,又加一件外袍,扯了細繩要束發,手腕卻被走來的傅陵抓住,聽他輕快道:“先生一天到晚工整端正,不累麽?我又不是外人。”

不久前,太子加冠,他這個太傅就離開了東宮,不再與昔日的學生私下相見。

所以,他仍不是外人麽?

陸子溶遂不再束發,將鬢邊幾綹別在耳後,盡力驅散眉眼間的冷漠,換上一層淺淡的溫柔。

見對方隻是坐著用茶,陸子溶便取來寫好的文章,來到傅陵麵前,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跪下去,雙手捧上,恭謹道:“臣想將此文呈請殿下閱覽。”

這是他為涼州之事作的諫文,字字發自肺腑,耗費絕塵公子無數心力,他相信定能將對方打動。

傅陵懶懶接過,往椅背上一靠,也不讓他起來,饒有興味地翻看。

雨天的涼意從地板滲出來,鑽進陸子溶的骨頭縫裏。他挺直脊背低了頭,垂下的眼睫遮掩眸光,也遮住心緒。

舜朝建立隻有數十年。當時大舜開國皇帝在齊朝的京城發動政變,奪權自立。建立之初,舜朝就成立了齊務司,想要統一全境,讓故齊國的州府臣服於舜。

起初一切順利,可越是遠離京城的地方,歸順的齊人就受到了越多的壓迫。終於在大舜試圖收複涼州時,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時任齊務司長官的陸子溶堅持延緩收複涼州,遭到了朝中多數人的反對,其中也包括太子。

但這並不妨礙陸子溶接著給傅陵做太傅。他教的盡是些天文地理、諸子百家,很少論及時事。

包括齊務司的事,他們隻在朝堂上談,私下裏從不說這些。

“涼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齊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傅陵拉長話音念出紙上的句子。

“說得好啊——不愧是陸先生,十六歲進士及第,一根筆騙了半個京城的芳心,自己薄情寡義,大道理卻講得一套套的。學生就是窮其一生,也寫不出這麽漂亮的論斷。”

陸子溶呼吸一滯。他聽出了傅陵的態度。

他抬眸,冰冷的眼波似由秋雨化成,沉聲道:“此番涼州流民暴動,是大舜施壓太過,方致血流漂櫓。”

傅陵頗為不耐,“待到收複涼州,往來貿易互通有無,於涼州人也是利在千秋之事。與一時動亂相比,先生算不清孰輕孰重?”

說罷,他隨手將那文章丟進燃著的炭盆裏。

蓽撥聲裏,陸子溶望著自己數日的心血被火舌啃成焦灰,心間讓雨水澆透。

傅陵緩緩走到他麵前,俯身貼在他耳邊,話音幾分戲謔、幾分意味深長:“陸先生不會真的以為,孤是愛惜你的學識智慧,才將你要來的吧?”

而後又是沒頭沒尾的一句:“先生可知道,一個月前,先生身為齊務司司長,赴涼州安撫流民,那裏為何突然發生暴-亂,將先生連累至此?”

陸子溶倏然抬頭。

“因為幾名涼州百姓聽聞,齊務司此去是要強行控製他們的府衙,將違逆者盡數屠戮,將涼州並入大舜版圖。一傳十十傳百,可不就亂了。”

“何人如此說與他們?!”

“自然是東宮的奴才,換一身齊務司的衣裳說的。怎麽樣,陸先生,學生也學會了幾分你的惡毒吧?”

雙膝浸滿寒冷,陸子溶有些跪不住,通身微微顫抖,仿若讓窗外暴雨從頭澆下。

原來害他身敗名裂、身陷囹圄之人,竟是他傾注了十餘年心血的愛徒。

他竟教出這麽個孽障……

比起憤怒,更多是悲傷。

“一百一十六人,因你而死。我教你民貴君輕的道理,你卻反其道而行。”陸子溶再維持不住淡然神色,眼中滿是失望。

他壓住憤恨,啞聲道:“為了害我而草菅人命,傅陵,你倒不如直接殺了我。”

傅陵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不過想將你從齊務司趕走罷了,沒想要誰的命。誰知道他們真動手呢,這可不能怪我。”

他說著,撫上陸子溶的臉頰,手指掠過凍得發白的唇瓣,“我的陸先生這樣可愛,捧在手心裏還來不及,誰舍得殺?”

陸子溶沒琢磨出這話中的怪異,便聽見外頭有仆從叩門:“殿下,晚飯已備好,還有您吩咐的酒,可要擺在這裏?”

傅陵應了一聲,而後把跪在地上的人直接抱到桌邊坐著,貼在他耳邊,“先生別氣了,先用飯吧。你身子不好,可別氣壞了。”

東宮的下人魚貫而入,呈上晚飯。

山藥玉米湯,蛋花米釀,幹貝海參羹……湯湯水水擺了一桌,還有一些清淡素菜。

陸子溶難免想起,傅陵少年時有一次請他吃飯,卻不小心點了一桌又麻又辣的菜式。陸子溶喜愛流食,受不住味道重的,不想拂他麵子,到底吃了一些,結果當夜便上吐下瀉。

這事讓傅陵聽聞,他衝到太傅府上告罪。陸子溶拖著病容,語重心長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天下人都有各自的主張,倘若殿下迫使他人遷就自己,易生怨恨……”

“先別和我說什麽天下。”傅陵急急道,伸手去探陸子溶的額頭,“我都心疼死了!先生快點好起來,讓我念什麽書都行。”

望著小傅陵焦灼的麵容,陸子溶那時就想,自己孤單來去這麽久,能在最後幾年裏,有個孩子發自真心地敬愛他、牽掛他,也不算枉活一世了。

……

雨聲敲打不斷,天色已暗,屋裏燃起紅燭,在紗帳綺窗上留下曖昧不明的光亮。

陸子溶想著往事,心中五味雜陳,隻用了半碗米釀便擱下了。他輕咳一聲,開口時仍是一貫的輕淡:“殿下苦費心思給臣安下罪名,又將臣留在東宮,究竟所為何事?”

一頓,補了句:“臣蒙不殺之恩,隻要不是不義之事,必竭誠以報。”

他劃出了自己的底線。

“倒也算不得什麽不義之事。”傅陵燦爛笑著,他眉眼生得靈動,明澈眸光裏透出天真純良。

他倒了杯酒放在陸子溶麵前,語氣大方妥帖:“先生嚐嚐這酒。從前先生常教我認草藥,想來聞得出是什麽方子。”

陸子溶曾也是江湖中人,略懂些偏門土方。他觀盞中色澤,用掌風送來些氣味,而後冷淡的麵色微微一變。

傅陵為什麽要給他喝催情酒?!

見對方神情有異,傅陵笑得更高興了。他坐到陸子溶身邊,拿過對方剩了一半的米釀自己用起來,漫不經心道:“陸先生離開齊務司後,孤便是新的司長。要如何對待涼州的官員和百姓,都是孤做主。”

喝完那碗米釀,傅陵舔了舔嘴唇,臉上掛著笑意,眼神卻鋒利而貪婪。

他盯著麵前的人,“你沒死成,可王提思和錢途尚在刑部牢房受審,刑部周尚書是誰的人,你應該清楚……”

陸子溶抿著唇,垂目藏起麵上寒意。他聽懂了,傅陵是在威脅他。

倘若他不順從,傅陵可以借收複涼州的名義在那邊大開殺戒,也可以殺了王、錢二人——他從前在齊務司的副手。

那樣,就再沒什麽人同他一樣,在乎涼州百姓的死活了。

他看向桌上酒盞,酒漿染成暗紅色。傅陵想讓他喝下催情之物,意欲何為?

趁他失控之時,叫個姑娘來這屋裏,隔日傳出他的醜聞,告訴天下人齊務司從前的長官是個色鬼,力保涼州百姓是因為看上了那裏的女人?

這推測著實有些荒誕。

最後,陸子溶不再深慮,取來杯盞,決然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貫穿喉管,眉頭微蹙,眼神卻仍舊清明。

他早已立誓,要把今生獻給故齊國萬千生民。他可以死在涼州,可以死在刑場,也可以死在……東宮。

畢竟他此生已頗多建樹,而餘下的,也不剩多少歲月了。

總歸他一具殘敗之軀,傅陵要毀他名聲,要剝他的皮喝他的血,要燒他的骨肉碎他的魂靈,要將他千刀萬剮,他都認了。

隻要傅陵信守承諾,留下那二人性命,齊務司後繼有人,一絲希望尚存,就還有轉機。

粉身碎骨亦無憾,更何況隻是一杯春酒。

傅陵的笑意越來越濃,得意之色掩飾不去。他再次滿上酒杯,另一隻手去捏陸子溶的下巴,“這些年孤親眼看著,陸先生走到哪裏都要惹些桃花,你在孤麵前裝得清高,一一回絕了。可投懷送抱接連不斷,哪個男人能拒絕?在孤看不見處,陸先生藏了多少人?”

“不過啊,有一種快活,我想陸先生不曾體驗過……”

“別再說了。”陸子溶又一次飲盡,薄薄的酡紅攀上他臉頰,眼底卻愈發霜雪寒徹,“太子殿下,你要做什麽動手就是。無論如何,我曾是你的授業之師。即便身為囚徒,也不該被肆意辱沒。”

一杯杯下去,酒意混著春意發在陸子溶的四肢百骸,燥熱不安。他強撐著神智,倔強地在這場注定的沉淪中多存活片刻。

“先生是我的恩師不錯,可先生也是美人呀。美人不就是用來辱沒的?”傅陵笑嘻嘻將酒盞舉到他麵前,“最後一杯了,陸子溶,你喝不喝?”

“孤不想強人所難,你若拒絕,孤也不會真殺了自己的恩師。可你若飲下……那便是你自己選的,今生今世也不許有怨言。”

傅陵俯身貼近他,熱氣打在他耳邊,話音漸漸陰狠猙獰。

這氣息讓陸子溶躁動不安,他本能地躲避,早已無法思考,不明白到底要辱沒什麽,也聽不出這時為何要用「今生今世」這樣的字眼。

他伸手去接那杯子,卻被對方避開。傅陵一手舉杯,一手按住陸子溶的肩,把他死死箍在椅子上。

“這張臉雖然標致,卻不食人間煙火。我想看陸先生哭著求饒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傅陵粲然笑開,將杯中酒灌進嘴裏含著,而後湊上前去,歪頭將酒喂入他口中。

陸子溶猛然一顫,身子僵住。

酒的辛辣混著唇舌的甘甜,衝斷了他心裏繃緊的那根弦。

“陸先生啊,你向來孤高傲世,在雲端住得實在太久了。”

“來泥裏,讓我弄髒你。”

作者有話說:

本文會在盡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前提下,使用能過審的表達方式。

如遇鎖章,可能需要多次修改才能過,請大家不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