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子溶在門口點起一盞燈,假裝尚未就寢,但燈油隻加了一點。片刻之後他離開臥室,守門的仆從問:“可是殿下要東西?”

陸子溶平和道:“殿下吩咐我出門辦點事。你候在門口,一會兒殿下許還有吩咐。”

那仆從連忙應下。

一會兒卻不會有吩咐,隻會燈光熄滅,若把門推開條縫往裏看,隻能見到太子殿下不知何時已經睡了。而「出門辦事」的陸公子,天亮也不會回來。

陸子溶向便於離開的角門走去,路上遇見巡夜收工的東宮護衛任驅,帶著兩個小侍衛要回去點卯。

在東宮待了這些年,陸子溶認識這裏不少人,當然包括一個年資稍長的護衛。

傅陵有一點說得對,此去涼州凶險,他雖不是什麽「文弱書生」,到底不能以一當十。

於是陸子溶上前打招呼,自然地問道:“任護衛這兩日可有空閑?我奉命到秦州辦事,殿下讓我帶幾個護衛隨行。”

任驅撓了撓頭,“有空倒是有空,不過得和我們頭兒說一聲……”

陸子溶微微點頭,“去吧。若他不肯放人,就報我的名頭,賞錢我這邊出。”

聽到「賞錢」二字,任驅立刻去了。

車馬等在東宮門外,陸子溶坐在車裏,見任驅來了便吩咐道:“晚些再去秦州,先去涼州吧。”

在任驅眼裏自然去哪都一樣。

到達涼州時夜色將近,涼州城大門緊閉,門外空無一人,隻有城牆上歪著兩個身形消瘦的守衛。

陸子溶取一塊腰牌交給侍衛。那侍衛雖然年輕,到底是東宮養出來的,他來到城下,猛地將腰牌甩上城牆,正砸中一個昏昏欲睡的守衛。

嚇了一跳的守衛莫名其妙地拿著腰牌進去通報。

腰牌是陸子溶昨日從幽州官府舊庫中翻出來的,早年間齊務司官員與涼州交涉,憑的都是這腰牌。他料想對方定然認得。

很快,城裏的守衛出來與小侍衛說了兩句,他便回來通傳:“羅知州請陸公子一人入城,裏邊有車接。”

陸子溶淡然的眸光中閃過一絲輕蔑,“趕車吧。”

一共四人走到門口,守衛要攔,早被任驅一把扒拉開。

涼州城的景象陸子溶原本熟悉,隔了數月再看,竟生出滄桑之感。相比舊時,他覺得街上冷清了不少,人們的目光愈發無神,手上提的也不再是首飾玩具,更多成了米麵菜葉,連肉都很少見。

他的心漸漸沉重,自己才離開幾個月,原本蒸蒸日上的涼州城為何成了這副模樣?

僅靠一場動亂,絕無可能。

車停在城中的府衙門口,陸子溶攜任驅一同上了正堂。

裏頭隻有羅大壯一名官員,似乎等得無聊了,竟捧著自己的官帽琢磨上頭的紋飾流蘇。下首坐的是一位歌女,此時正抱琴彈唱涼州特色的清曲。

若是以往,以陸子溶的身份見一個知州,連點頭禮都不必行。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他給足了麵子,規規整整朝羅大壯一揖。

座上之人揮退旁人,瞥他一眼,“你不已經是奴籍了麽?見了本官還不依禮叩拜?”

陸子溶淡淡道:“奴籍也是大舜的奴婢,不跪外人。”

羅大壯吃了口蒼蠅,氣急敗壞直奔主題:“陸子溶,你手下那個錢途,收我們錢財不說,居然還草菅人命!我們涼州最有名的歌女死在他手上,現下群情激憤,你卻對他如此包庇,可見舜朝根本沒想善待涼州人!”

錢途手腳不幹淨,陸子溶一直都知道,提點過幾次也無用。但此人辦事得力,暫時無人能替代,加上拿得不多,陸子溶不打算立即發作。

萬沒想到竟關乎人命,還是涼州的人命……

陸子溶沉聲道:“此事我先前並不知情。既得羅知州告知,陸子溶定回去查明詳情,若果真是錢侍郎所為,自然按照大舜律法處置,絕不姑息。”

“若不信任陸某,羅知州也知道太子殿下來了幽州,殿下居監國之位,自可代表大舜向涼州擔保。不過文書送達之日,還望羅知州打開城門。”

“大舜與涼州之事可從長計議,但兩城百姓生計不待朝夕。”

一番輕淡話語,將羅大壯尚未出口的慷慨陳詞堵了回去。他一時找不出繼續借題發揮的理由,被堵得沒法了,猛地一敲桌子,咬牙切齒道:“隨你怎麽說,我就是不開門你能怎麽著?!舜朝還能強攻入涼州麽?”

陸子溶沉默了。講道理對付不了耍無賴。

\“不過嘛……你若偏想知道開城門的辦法,就隨我來。\”羅大壯離開座位,扯下牆上那幅一眼便知是贗品的畫,後頭竟出現一道窄門。

他還瞪了一眼跟來的三個護衛,“你們就候在這。”

陸子溶提步跟過去,同時轉頭朝任驅頷首,用口型比了個「聽我指令」。

窄門通向一間暗室,陸子溶走在後頭,關門時刻意留了條縫傳音。

屋裏站著一圈官兵,雖然服製勉強相同,卻人人武器不同,甚至還有個扛釘耙的。分明該有些威勢,陸子溶卻隻會發笑。

隻有一把椅子,羅大壯自顧自坐過去,抱著胳膊翹起二郎腿,目光裏是審視的意味,“陸子溶,你和致堯堂是什麽關係?”

從外人口中聽到這個名號,陸子溶蹙眉。

不待他回答,羅大壯又道:“致堯堂發源於齊國,雖是江湖門派,與官府也有些聯係。有人告訴我,他們竟都聽命於你——你一個齊國人為舜朝做事,引起涼州民憤,但倘若你將致堯堂交予涼州官府管轄,說不定百姓就願意打開城門了。你說是不是?”

陸子溶微感訝異,未曾想到羅大壯設這個局,竟是為了獲得致堯堂的勢力。什麽人會把自己與致堯堂的關係告訴他?

而且他一個知州,要遍布全境的江湖勢力做什麽?

——除非他並非真心與舜朝交好。

陸子溶眸光淡淡,一字一句卻透著森然寒氣:“我並非齊人,致堯堂由齊國義士自發成立,不聽我號令。其旨在紓解民難,羅知州既無此意,何必多此一舉?”

“方才我一路走來,見涼州城竟蕭條至此,可見你治民無方。若執意不肯開啟城門,過些時**你開門的就是涼州百姓。況且,安知大舜不會破門而入?和談不成,自不能任由子民受難……”

說著,他猛地咳了幾下。

羅大壯重重哼了一聲,“我不跟你掰扯這些。你人都來了,不叫出致堯堂,就別想活著出去——來人,拿下!”

拿著各式武器的官兵七手八腳來捉陸子溶,他立即朝門外喚了聲:“任護衛。”

“在、在呢……怎麽了?”傳來哆哆嗦嗦的話音,卻並沒有人進來。

見任驅是這反應,陸子溶便有了猜測,心下一沉。

他試了第二次:“有人於我不利,速來襄助——”

“怎麽不利啊?會不會危及性命?”

聽到這猶豫的話音,陸子溶似乎明白了什麽。

——隻要不危及性命,任驅是不會來救他的。

而任驅一個東宮護衛,此舉又是得了誰的命令?

陸子溶又喚了幾聲,隻是沒表明自己有性命之危,始終無人來救。

他被架了起來,看身上的力道,這些官兵大約不曾習武。若不依靠旁人,他想脫身可以點了近身幾人的穴道,奪下他們的武器用以製服遠處幾人。

但對方人數眾多,他做這些需要時間,不確定能否頂得住圍攻……

曾幾何時,他被齊複害得身陷險境,盡管希望渺茫,仍拚死一搏,突出重圍。

而如今的境況,明明尚有生機,他卻放鬆全身,任由自己被眾人控製。

若確有危險,他可以隨時招來白鳥,喚致堯堂來救。但有人想看他被淩虐,隻要不傷性命就無所不用其極……

若他再一次如那人所願,真能改變什麽嗎?

可若不這樣做,讓致堯堂帶他逃離這裏,除了保全自己外,對誰又會有什麽好處呢?

深重的絕望下,陸子溶捧著心底一點近乎熄滅的火星,固執地自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