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陸子溶被羅大壯的人架進了官府地下的牢房。這令他始料未及,門合上便徹底與外界隔絕,他試著喚了幾次白鳥,聲音卻被擋在門內。

不過他們也沒什麽折磨人的手段,刑訊的本事夠不上,隻管拿個藤鞭往身上亂抽,比陸子溶從前挨的那種蘸鹽水的皮鞭還差得遠。

這點疼痛對他來說著實不算什麽。每次他闔目靜坐,麵色清冷,任由身上現出一道道傷口,不發一言,更不會理會對方讓他交出致堯堂的要求。

某次羅大壯來時,陸子溶認出跟隨的幾人中,其一是任驅帶來的侍衛喬裝的。趁羅大壯收拾鞭子時,那侍衛蹭到陸子溶身邊問:“您還好嗎?”

這問題讓陸子溶眉頭微蹙,話音冷冷的:“你跟著進來,得了什麽吩咐?”

對方窘迫,“任護衛說問問陸公子如何了,若是性命堪憂,便設法搭救……”

陸子溶的心又被狠戳一下,閉了閉眼,“我雖負傷,到底無關性命,你回去吧。”

不至危及性命,便不施援手。

當日他是偶然找到的這名護衛,任驅說出發前隻請示了老鄭。老鄭是東宮裏多少年的管家,不會隨便聽什麽人的話……

藤鞭抽打在胸前,心口涼透。

這樣磨了兩日,羅大壯見毫無進展,也不再動手,進來就對著陸子溶打量。

此時陸子溶正素衣散發坐在牢房中,低頭清理傷口。沒有藥物,就用布條蘸清水擦拭。

盡管不覺得有多疼,但添了這麽多傷,他能感到身體狀況在惡化。他不能再在這裏耗下去了。自己受傷事小,涼州的情勢卻不能拖延。

幽州那邊不肯救他,他隻能找致堯堂。可這地牢如此密閉,無法傳遞消息……

“你還真不怕打。”羅大壯陰陽怪氣道,“再不交出致堯堂,隻好將你開膛破肚千刀萬剮了。”

陸子溶垂目思索片刻,看似無意道了句:“你並不知道我怕什麽,千刀萬剮也無用。”

“你怕什麽……”羅大壯果然順著杆子爬,“你在涼州折騰來折騰去,為的不就是絕塵公子的清高名聲,若是涼州百姓也……”

陸子溶挑準時機打斷,咳嗽兩聲,身體做出瑟縮的姿態。他本沒有寒冷至此,但平時冷慣了,將表現誇張一下並不難。

羅大壯注意到了他的反應,“這牢裏也不冷啊,你這麽怕冷?唔,怕冷倒是好辦……”

這地牢空間狹小,其中並無水牢,涼州城附近能作此功用的,隻有城外與內海相通的鹹水湖。

——次日,「怕冷」的人便被綁去了湖裏。

這次跟隨的官兵眾多,陸子溶不好妄動。於是趁著換繩子的間隙,他彎曲食指抵在唇邊,發出一串幾不可聞的哨聲。

致堯堂養的鳥,自然能聽懂主人在險境中發出的隱秘信號。

很快,陸子溶便被推入水中,那裏支好了用作刑具的鐵架,他未再做任何反抗,任由自己被縛在架子上。

水沒到他胸前,通身冰涼。鹽分鑽進尚未愈合的傷口,催出陣陣疼痛。

羅大壯又一次站在他麵前,用隻有二人聽得見的話音說:“陸子溶,我再問一次,你肯不肯交出致堯堂?”

陸子溶掃了他一眼,明明是淺淡的目光,明明水中人才是階下囚,卻把羅大壯看得渾身一哆嗦。

涼州城中的百姓似乎得到通知,密密麻麻在湖邊圍了一片,愣愣望著這邊的情形。羅大壯大步走到眾人麵前,猛一跺腳,指著水中之人恨恨道:“你們可認得此人——”

當初陸子溶經手涼州事務,時常於市井中走訪,所以不少百姓認得他。但此時沒人敢吭聲,隻是埋頭聽羅大壯數落罪狀。

什麽身為齊人卻為舜朝做事,縱容手下在涼州貪贓枉法,煽動矛盾造成動亂……眾人聽得似懂非懂。

“此人與民為害,罪大惡極,天理不容!本官將他綁來這裏,你們可以盡情發泄——”

沒人理他。

幾個官兵搶了城門口賣菜的攤子,推著幾車蔬菜來到眾人麵前。官兵從車裏撿出個土豆,喊著「叛徒去死吧」朝水中之人砸去。

同時,其餘幾個人紛紛拔出了刀,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眾百姓。

百姓們終於明白了羅知州的意思,不得已,隻好在明晃晃的刀鋒下慢吞吞地拿取蔬菜。

陸子溶看到各式各樣的菜朝自己砸來,起初的確覺得有些屈辱。

——直到他注意到,這些蔬菜有部分的確是衝他來的,更多的卻好像故意歪了一點,隻碰到他肩膀,或者力道稍稍不足,落在附近的水中。

他緩緩抬眼,望向岸上貌似賣力的人群,唇角微彎。

陸子溶忽然很感動。

這些年來,他不停地為他人奔波,可多年後回頭看看,很多人已不記得他了。

他曾效力的濟王不記得他,他曾帶大的太子不記得他,他曾給足了恩惠的涼州州官不記得他。

隻有眼前這些不知其名姓的人,他們甚至不懂他在做什麽,不懂為何鹽課賦稅於涼州百姓如此要緊。

但他們知道絕塵公子是在為誰奔波——他們記得他。

湖水寒冷,傷口疼痛,陸子溶心頭卻生出一股溫柔,將暖意送往四肢百骸。

耳邊是羅大壯威脅的話語,他恍若未聞,眉梢仍結著終年不化的冰霜,眼波中卻泛起水光。

在最後的年月裏得見這一幕,受多少委屈也無關緊要了。

身體的痛楚抽走了力氣,直到他在水中昏迷時,仍是笑著的。

……

人群中,任驅原本隻是帶兩個小侍衛來看看情況,他們隻知道羅知州要發動百姓羞辱陸子溶,並不覺得能有什麽危險。

所以看到陸子溶昏迷時,他們都驚訝極了。

羅大壯似乎不相信陸子溶當真昏過去了,還在煽動百姓動手。但以任驅對陸子溶的了解,不覺得他會在這種場合裝暈。

保護對象昏迷,任驅就不得不出手了。那些官兵雖然人數不少,卻沒一個看著中用的,就算他要受點傷,將水中之人救下並不困難。

困難的是,救下之後怎麽辦?

任驅的腦子不太夠用,一番糾結後,隻得吩咐一個侍衛:“你用我的馬,立刻回去幽州報信!”

說罷他就拔出佩刀,尚未動作,卻先看見湖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五六名勁裝之人,一到就開始攻擊四周的官兵。

這些人用的兵器各不相同,為首那個很是厲害,此人力道不足,竟十分精準,一杆**並不穿人骨肉,而是專往脆弱處刺,再加上點穴截脈,製敵於無形。

放倒了幾名官兵,她接著點了兩個同伴:“用不著這麽多人,你們先去看堂主!”

那二人便跳入水中,合力去解綁住陸子溶的繩子。

渾身濕透的人被放在岸上,麵色白得可怕,救他的二人叫了幾聲「堂主」,圍觀的百姓也紛紛湊過來,試圖用各種稱呼喚醒他。

任驅在一旁看著,自己這個護衛好像成了外人。

羅大壯見此情狀,激動地喊道:“你們是致堯堂吧?方才陸子溶已經下令,以後你們歸涼州官府管轄,須聽我號令……”

為首之人似乎很煩,回身一槍戳在他眼珠上。羅大壯捂住鮮血橫流的眼睛,癱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亂叫著。

那邊眾人忙活半晌,陸子溶仍睡得安靜。義士們的表情愈發難看,最後一同抱起陸子溶,按照百姓的指引,朝城中醫館走去。

……

幽州城裏,傅陵已接連忙了幾日,既要了解本地的政務軍務、與涼州交涉的經曆,還要詢訪各行市的情況和百姓生計。

他聽老鄭說陸子溶前往秦州辦事,隻當是從前齊務司遺留的事務,又有東宮的護衛跟著,便由著他去了。

這些天探子說有幽州人進入涼州,就再也沒出來,他亦未上心。直到幾日之後議定派人前往涼州交涉,他才得個休息的間隙。

夜裏,他在空**的雙人**滾來滾去,老鄭進來收拾桌上的文書,他便頹然一癱,咕噥道:“陸先生沒說去秦州做什麽?怎麽幾天都不回來……”

他也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扭過身趴在**,拿被子蒙住頭,“明日早上沒有安排,去秦州接他回來好了。”

傅陵從不覺得陸子溶會想逃走。無非是鬧脾氣,等他去哄罷了。

他的陸先生明明那麽愛他。

忽然一個仆從跑來門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殿下,咱們的護衛從涼州回來,說、說陸公子去了涼州……有危險……”

**的人腦袋埋在被子裏看不出神情,隻能看出身體猛地一顫。

老鄭試探道:“要不老奴先派兩個護衛過去,等明日一早您再……”

傅陵狠狠掀開被子,麵色陰沉得可怕。

“備馬,即刻去涼州。”

作者有話說:

他好愛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