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車廂之內,陸子溶仰麵躺在雜物堆裏,淡漠神情一如往常。而李願則朝下趴著,半邊身子挨著陸子溶,一動不動如昏死。

陸子溶看清門口的人,第一反應竟不是將李願推開,而是在他後腰上摸索,不動聲色地拈著將方才出手的銀針,迅速拔下。

這一步走得冒險,隻有行過房的男人才會腰後格外虛弱。好在他猜對了。

隻因這一磨蹭,傅陵眼中的怒火愈甚。他跳上車廂,將倒地的人踹到一邊,再把陸子溶從雜物堆中拽出來,吼道:“你們在幹什麽?!”

陸子溶平靜地與他對視,“本是在談論涼州之事,此人忽然欲行不軌,或因太過激動,自己便昏死過去。他沒碰我,殿下不必掛心。”

“你設計在此與他私會,倒成了他欲行不軌?你們都滾在一起了,你跟我說沒碰?!”傅陵望了一眼對方散亂的衣襟,撫上他臉頰,拇指掠過唇瓣,發出一聲輕笑,“他這樣摸過你麽?還是親過你?野花的滋味比家花香甜,對麽,我的陸先生?”

陸子溶闔上雙目。

他想不通,為何傅陵方才還表現出了對他極強的占有欲,此時卻能對他說出如此不堪的話。

忽然生出無力感,仿佛一切都要看傅陵的心情,他什麽也無法握在手中。

他的話音古井無波:“你不信我說的,又何必問我。我本就靠你的憐憫活著,你想如何對我動手便是,不用聽我辯解。”

有一瞬,他覺得臉頰上的手掌會滑落到脖頸,狠狠掐住。

他握住腕上細繩,以及堅硬的冰裂珠子。他不再像對付李願一樣用細針,若確定要對傅陵出手,他選擇一招斃命,不留隱患。

然而傅陵隻是湊近了他,在他耳邊吐氣:“陸先生幽會被我撞破,便想讓我殺了你?你想得美。別人碰過的我不嫌,我隻會罰你……”

說著,他把昏迷的李願踹出車廂,又從雜物堆裏抽出根繩子,將陸子溶雙手束在一起,拴在車廂的掛鉤上。

在他離去時,陸子溶輕歎了口氣。他隱隱覺得,傅陵似乎在害怕些什麽。

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到達鎮上時已是夜裏。有人解開陸子溶手上的束縛,將他架下車,一直來到鎮上的一處牢房。

卻沒有鎖住他,而是送他進了牢房裏一間小屋子。

屋子的牌匾上寫著:黥房。

看得出此處原本簡陋,臨時好好收拾了一番,也算幹淨,地上還擺著兩個燃著的火盆,全無冬日寒冷。

陸子溶被固定在一張石**。

等待時,他聽見外頭劈啪作響的爆竹聲,算算日子,是大年夜了。

很快傅陵走進來,似笑非笑地望著石**的人,而後徑自上前,俯身撩起他的裳擺,褪下他一條腿上的衣料。

冰涼手指撫在他大腿內側的疤痕上,傅陵的話音帶幾分戲謔:“這痕跡一旦烙下,終身都去不掉,對麽?”

說罷並不等對方回答,取了兩條毯子,一條遮住陸子溶的腰腹,另一條裹著小腿,隻露出大腿上疤痕的一塊。

做完這些,傅陵揮手叫進來一個拎著工具盒的小吏,解開自己身上的龍紋帶扣交給他,吩咐道:“就照這個,做個一模一樣的。”

那小吏應了一聲,從盒子裏掏出一根針。接著,陸子溶感到經年的傷疤處一陣刺痛。

他見過黥刑,犯人無不疼得鬼哭狼嚎,更要命的是屈辱,臉上刺青讓人看了,便人人指摘。

而傅陵是不會讓他當眾受辱的,在人前總對他百般愛護。隻有在夜深人靜私密處,才會讓他丟盡尊嚴,成為卑微的奴仆。

刺痛結束後,傅陵親手解開他身上的繩子,手指溫柔地掠過那疤痕處。

陸子溶側頭看去,自己腿上的傷疤被加了幾筆——

竟畫成了東宮專用的龍紋。

“你變心也沒有用……反正身上打了東宮的烙印。”

“既然終身都去不掉,那陸子溶,你此生都是我的人了。”

針紮的痛楚漸漸消退,耳邊的話音淹沒在接連炸開的爆竹聲中,越來越響。

午夜已過,是新年了。

陸子溶沒想到,他在這潦草人間度過的最後一個新年,竟是如此黯淡的收場。

……

歇了一夜,被刺破的皮膚已不再疼痛,紋在那種地方,旁人看不出絲毫異樣。

陸子溶仍坐傅陵的車,傅陵對那已成龍紋的疤痕愛不釋手,似乎是需要一個標記,來說服他懷裏人的歸屬。

幾日後,由京城出發的隊伍在幽州府衙駐紮下來。

齊務司收回幽州後,處理涼州事務時就都在幽州辦公,這還是陸子溶選的。其實臨近的秦州更為富庶,陸子溶選在幽州並非擔心官員腐敗,而是因為齊務司的到來會帶動周圍財物流通,惠及一方百姓。

況且涼州人見到幽州情形,也會愈發信任大舜對收複之地的厚待。

到達時是深夜,陸子溶自然沒有被允許睡下,直到天明。再醒來日頭已近正中,屋內唯他一人。

他渾身不適,勉強維持體麵走到門口,問外頭伺候的下人:“太子殿下去了何處?”

對方道:“殿下正在堂上會見齊務司官員……”

“說什麽呢!”一個年長些的仆從打斷他,笑嘻嘻地湊到陸子溶麵前道:“陸公子,殿下正忙著,您還是莫要去打擾了。等殿下忙完了,晚上自然還是來您這裏。不如您再歇歇?或者在園子裏逛逛?”

陸子溶的眸光如蒙了一層薄霜。沒想到出了那種事後,傅陵甚至連公開的會麵都不讓他出席。

“我要出門一趟,你們不必管我。”陸子溶回屋取鬥篷,一轉頭看見那二人為難的神色,“有人吩咐你們看著我?罷了,想跟就跟來吧。”

陸子溶去的是幽州城中的鹽行。舜朝建立之初混亂不堪,沒空管製鹽業,如今販鹽的都是私人,官府隻在背後稍作調控。加上大舜雖不止一處臨海,但最高效的曬鹽之法隻有涼州人懂,所以官府也感到無力。

官兵收走百姓存鹽的事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幽州官府做事如此極端,莫非鹽價已不受控製?若是這樣,那此地民生堪憂。

隨意在城中走訪了幾家鹽行,店家卻都說目前行情尚可。問到最後一家時,老板說:“雖然無法從涼州購鹽,但鹽倉中尚有存貨,官府收上來也會返還我們,所以鹽價並未飆升。真正買不起鹽的人不多,都去官府要賑濟了。”

陸子溶蹙眉,“如此說來,你們是不急於與涼州通商了?”

“怎麽不急!”旁邊灑掃的一名中年女子叫出聲,“別人我不知道,但若再不打通去涼州的路,我家娃兒就要病死了!”

陸子溶望向她身後背的那個四五歲的孩子,他從剛才起就不住地咳嗽,麵色白得嚇人。

“今年糧食收下來,我家留夠了自己吃的,我男人便去涼州用多餘的麥子換了鹽,打算在幽州倒賣。可回來發現那鹽裏竟摻了沙,隻好又拿去涼州說理,卻被關在了那邊。”

“我們娘兒倆的口糧原本足夠,誰知這孩子突然發了咳疾,哪有多餘的錢看大夫啊……”

“你既在這店裏做工,為何不向東家借些銀錢?”陸子溶問。

老板聽了這話便道:“這位公子生得清淨,又是京城來的,哪裏明白我們的疾苦。去涼州的路斷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我隻幫了幾個危及性命的,便搞得自己家吃糠咽菜。像這種拖一拖死不了人的咳疾,等涼州路通了,自然也就沒事了。”

陸子溶陷入沉思。

讀了這麽多年書,所謂民生疾苦,哪次不是死去活來的。他要救生民於水火,腦海裏想的也是怎麽保人性命。

可眼前這個患咳疾的孩子,老板說他沒有性命無虞,但他現下咳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這難道不是民生之苦麽?

兩州道路阻塞,造成的動**苦了多少人家,隻因不會死,便不必關心嗎?

孩子劇烈的咳嗽敲在陸子溶心上,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回到府衙,他點了兩個隨行的禦醫到城裏義診,而後自己與錢途和齊務司諸位官員見麵,研讀了最近的案卷文書。

等回到房裏,傅陵已在等他了。

大事當前,陸子溶直接忽略了之前與他的矛盾:“殿下對涼州閉鎖城門的原因如何看?”

傅陵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又扭過頭,“原因未明。明日計劃在城中和邊境都轉一轉,明確事態再做打算。左右幽州並無動亂,不必急於一時。”

說著,他伸開一隻手臂,懶懶道:“過來。孤今日心情好,抱你一會兒。”

陸子溶沒有動,抬眸與他對視,“殿下,臣想前往涼州與當地人交涉。”

“不許去。”傅陵想都沒想,幹脆道。

“方才錢侍郎說,大舜歸還被俘百姓時,涼州人曾提過臣的名字,興許同此事有關。況且涼州官員多與臣相熟,若果真是兩州之間的齟齬,他們看臣的麵子也不會過多刁難。”

“涼州都和大舜撕破臉了,去那等虎狼之地做什麽?送死麽?事態尚未了解清楚,怎麽就非得現在去!”傅陵頗為不耐煩,扭過去上了床,胡亂扯著被子,“你不就到鹽行轉了一圈,哪裏冒出的荒唐主意。”

陸子溶心底涼涼的,緩緩向前兩步,語調中藏著晦澀心緒:“原來跟著我的,果然是殿下的人。”

“我……”傅陵心虛了,“我那是……怕你受欺負罷了,你一個文弱書生……算了,還是不讓人跟著了,你不領情,那就愛去哪去哪。”

陸子溶走到床邊,輕輕坐下,握住側過身的人留在外頭的一隻手,極盡溫柔地喚了一聲:“阿陵。”

“別來這一套,你騙不過我。說不許去就是不許,我不想聽你的花言巧語。”傅陵徹底背過身去,臉埋在枕頭裏,便聽不出語氣,“阿陵是你叫的麽?叫太子殿下。”

陸子溶一愣。他剛到東宮時隻是助教,在傅陵麵前自然叫得恭敬。後來關係親昵了,再用「太子殿下」這樣生疏的詞反倒奇怪。於是傅陵主動提出讓陸子溶直呼他的名字。

從那之後,但凡私下相處,陸子溶都會這樣稱呼他。他想讓那孩子感覺到,自己在乎的是傅陵這個人,與他的身份毫無幹係。

可現在……

麵前的人背對著他睡下,陸子溶幾不可聞地歎口氣,起身熄了房裏的燈,關好門窗。

識相的話,此時應該去睡坐榻吧。但陸子溶仍回到那張寬大的雙人**,和傅陵蓋同一床被子,整個身子貼著他後背,手臂環在他腰間。

傅陵的身體明顯一僵,到底沒說什麽,由他抱著。

這個姿勢,陸子溶能更清楚地感覺到懷裏人何時睡著。到午夜時分,傅陵呼吸的起伏漸漸平緩,如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下意識往身後的懷抱裏蹭。

是時候了。陸子溶扶著他的手臂,給他換了個姿勢遠離自己,然後輕手輕腳地起身下榻。

臨走前,他立在床邊,靜靜望了許久那個熟睡的背影,眸中神思莫辨。

陸子溶方才提了幾句自己要去涼州的事,見傅陵態度堅決,便沒再多勸。他心裏清楚,傅陵沒見過他在鹽行看到的一幕,不會理解此事為何危急。

即便傅陵見到了,那種錦繡金玉中長大的人,生死都隻是奏折上的數字,又如何明白何為饑餓凍餒。

——所以他選擇自己去。

就算不告而別,此舉也隻可能給他一人帶來危險,即便失敗,亦不會損害東宮或齊務司的利益。

傅陵知道之後,應當不會過分怪罪吧。

作者有話說:

不死人就不是啥大事(笑);

經基友勸導,我想開了,榜單不要了。從今天起日更到完結,除了上夾子那兩天會斷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