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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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當地某所高中的校門口,一個少年踩著運動鞋,穿著幹淨卻也算是簡陋的黑T恤,單薄的肩背斜挎的灰撲撲單肩包裏麵裝著厚厚的一疊證書,他緩緩走出校門,無視了其他來往學生古怪跟關注的眼神,仿佛冷淡又目不斜視。

出了校門後,他繞過校門的大桐樹,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在偏僻卻還算幹淨的樹下靠椅上坐下,看了下四周,無人後,他小心翼翼打開單肩包,看著裏麵的文件,一頁一頁翻開,仔仔細細看著上麵的文字,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下頭顱,既卑微,又顯得虔誠,隻將文件抵擋在身前,修長的手指稍稍用力夾握單薄的紙張,像是握住了一個世界,可如果是在走到側麵,有人過去,會恰好看見這個低頭的少年肩頭顫抖。

地麵有無形的水痕濺落,在沾著落葉跟灰塵的石板上潤出淺薄的痕跡。

過了一會,手機鈴聲響起,薑湛拿出兜裏的手機,看到來電號碼,當即挺直了的背脊,亦將文件單手放入檔案袋,而後接通電話。

“辦好了麽?”江挽書的聲音顯得有幾分溫柔。

“嗯,好了,明天就可以入學了。”

“那就好,但是,你真不會後悔麽?”

“不會。”

之前她問過他要去哪個學校,以他以前的成績跟競賽成果,就算是第一線城市最好的學校他也可以走特長生路線進去,可他沒有。

他想在當地,可以周六日回家。

“好吧,那我現在如果說以後好好讀書,做一個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是不是顯得很土?”

她似在說笑,又把握不準長輩的姿態,顯得老氣橫秋的,隻是聲音細膩,怎麽聽怎麽溫柔。

他一哂,低低笑了下,“也不是很土,其實就是很土。”

“......”她那邊亦失笑,卻驟聽到少年人略清雅磁性的聲音傳入耳膜。

“但你說的,我會聽。”

嗯?江挽書略怔,暗想:她可能當了他的“恩人”,這孩子道德感可不輕。

短暫的安靜中,薑湛忽然聽到她身邊傳來聲音。

年輕男子的,熟稔,親近,談笑,她以回了一句,用的軟糯又帶著幾分清冷腔調的土話,而後回來喊了薑湛一聲,卻發現薑湛那邊有些沉默。

“薑湛?”

“嗯?我在。”

“我飛機要飛了,以後有事,打這個電話,知道了嗎?”

還是那副長輩口吻,跟剛剛與年輕男子的語調截然不同。

薑湛嗯了一聲,然後聽著電話被掛斷。

B市某機場,江挽書結束通話後,收拾了下手頭東西,聽到邊上這位被圈子裏公認為青年才俊的學長說:“江學妹,很少聽你跟誰用這麽溫柔的調調說話,往日待我們這些人可隨意得很。”

江挽書淡笑,倒也沒有刻意隱瞞,半真半假一句,“一個弟弟。”

趙承恍然,原來是親戚啊。

“如果是你,S市一高跟Y省某個小縣高中,你怎麽選?”

“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奇怪,都不用考慮的事,反而是能力的問題。”

“是啊,但如果是為了親人,好像也可以理解。”

江挽書其實也不是很驚訝,隻是事關前途,在當今社會人人搶破頭也要競爭教育資源的前提下,薑湛這種選擇肯定在很多人看來是失智的,可他好像從沒考慮過其他。

明明也知道S市這邊學校的某些領導見過他參賽,甚至認識他,對他很欣賞,完全可以破格錄取——這個選擇,哪怕他在麗江那邊被壓著各種無法入校的困境時,也沒考慮過。

為的就是不想離開薑母。

趙承:“那他做這個決定一定很艱難。”

江挽書笑了笑,“也不是,S市又沒有他什麽念想,隻是一個高中,遠不及親人重要,這樣其實也挺好吧。”

趙承:“你應該挺喜歡這個小弟弟的。”

江挽書一怔,想了下,道:“忠人所托?如果非要計較的話,可能是發現他成長得不太像我周邊男性,不那麽自私功利,所以會特別痛苦,讓人覺得可惜。”

趙承失笑,打趣:“你還答得挺全麵,法庭答辯呢,不過你們家那邊的孩子,一定很帥吧。”

她父母兩邊家族都出了名的顏值基因好。

江挽書知道他誤會了,但也沒多解釋,隻是腦海裏閃過17歲少年在田間陽光下穿著樸素斑痕的破襯衫,抬頭朝她看來的樣子。

她稍微走了下神,“小心。”趙承拉著行禮箱往前走,攔下了一個走路不小心衝轉過來的旅客,而後麵的江挽書避開一步後回了一句。

“沒太留意。”

兩人說著離開了咖啡廳,前往檢票登記。

而此時,遙遠的疆域,遠在麗江,薑湛坐在那,看著電話結束的屏幕,他抬起頭望著前麵的湖泊跟麗江固有的秀麗風景,又看著藍天。

既然離婚了,就等於背棄了家族,她當然不會留在B市,應該會選S市。

那繁華的國際大都市,他想過的,她肯定也不知道這件事。

隻是他還是做了最應該也最現實的選擇。

但以後不會再見了吧,她會有新的生活,本來就隻是因為蘇夫人的委托來幫一下自己,如今他的問題解決了,她會開始她的新生活,他又怎麽好一直打擾她。

她的生活裏會有優秀的朋友,優越的圈子,還會有新的男朋友,老公,甚至孩子。

而且她的處境可能也不好,脫離家族後,事業重新啟航,會很忙很忙,還得應付來自家族的壓力,甚至這次為了他,多多少少會引一些人關注,萬一那趙謄家裏還要折騰,肯定會轉嫁一些壓力到她身上。

坐了幾分鍾,他站起身,背著包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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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湛的入學很快被趙家那邊的人得知了,當天,趙謄打翻了一個花瓶,跟其父要求故技重施,但其父神色十分沉重,隱隱有幾分不愈,拒絕了趙謄,趙謄不滿,跑去找了趙母,趙母當即從麻將室過來了,不滿道:“那野狸貓還想讀書?美不死他,當年他怎麽修理你兒子的,你忘了?”

趙父當然沒忘,他們就這麽一個兒子,當初礙於蘇家強勢,他們不敢招惹,這才低頭做奴才,還得舔著臉壓著兒子反去蘇家給那小雜種道歉。

誰知道峰回路轉,那小雜種竟是個冒牌貨。

這還能放過他?

一開始出手,他還有點怕蘇家那邊插手,後來觀望了下,發現蘇家沒什麽反應,他心裏就有普譜了,畢竟現在都知道那位真蘇呈遭遇過什麽,蘇家能放下心結才怪。

於是後來他又出手幾次,甚至讓趙謄親自帶著人過去幹了一波,真正解了氣。

不過,這就算了?

趙父吸了一口煙,在商圈摸爬滾打多年,他最清楚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隱患,那小雜種出生不行,可腦子好使,萬一給他崛起了,豈不是後患無窮?

可是,他也試過找那高中的人,結果那邊態度十分強硬,他敏銳察覺到不對勁,後來又使了錢才撬開了嘴,得知上麵有人護著,他這才恍然。

難道是蘇家出手了?

再細查,才知道不是,是個女人。

他吞雲吐霧一會,在老婆孩子的威逼下才說道:“那邊說是個年輕女子,姓江。”

趙母有些茫然,還是趙謄最快反應過來,“是江挽書,江家的那個!”

不用說是哪家的,一聽這名趙母就反應過來了,頓時有些忌憚。

可趙謄膽大,不滿道:“剛離婚的那個?可她不是跟江家鬧翻了嗎?又跟蘇家離婚...聽說她外祖家那邊她舅舅在掌權,跟她一向不和,有股份之爭,她是兩邊不著靠,爸爸你怕什麽啊?”

被兒子說怕,饒是趙父城府深也有些惱了,瞪了兒子一眼,可心裏也有些火氣。

想他在B市也算有臉的人物,那江挽書以前聽說是厲害,還不是仗著家族,現在失了家族的助力,甚至反目成仇,跟他爹鬧得很難看,而且現在很多人都說蘇牧雲在外麵有女人,對她亦是不喜,她有什麽可豪橫的。

趙母見自己老公神色有鬆動,忽提起一件事,說:“我聽說,江嶼在外麵有私生子,倆!我猜就是因為這個她才被江家踢出局的吧,”

趙父一愣,忽眼中暗閃,他掐掉了煙。

“我再去試試。”

幾天後,他剛要安排當地幾個地頭蛇去找薑湛麻煩,重新把他搞出學校,忽然被一個商業朋友聯係上了,對方請酒,酒入喉腸,若有若無提點了那麽兩句,趙父一下子酒醒了,回家後就撤了安排。

隻是他不明白,這個中間人地位不低,跟江挽書也沒直接聯係,問他,就說有人通知讓他提醒,別的不肯再說了。

那麽到底是誰在幫江挽書?難道是那陳婉婦人之仁,不忍心,求蘇家出手了?

但他知道,這件事他現在隻能到此為止。

不過一個圈子一個世界,他打聽了別人,又被他人提醒,加上他主動去試探過,總有些波瀾碰到了他人的觸角。

蘇江兩家那邊沒什麽反應,而旁人就未必了。

B市中心某個高檔小區中,高樓華奢,落地窗內的大廳燈光昏暗,但書房那邊燈火通明,蘇牧雲忙了一天,腦袋有些昏脹,剛接過電話,是往日兩人共同的朋友好奇又憂慮的旁敲側擊,剛聽到“江挽書”“男人”“離婚”等等關鍵詞的時候,他下意識捏緊了手機,但很快鬆緩了情緒,敷衍了幾句,語氣有些散漫跟渾不在意。

“我知道是誰,一個小弟弟,以前是她朋友的兒子,現在不是了,對,就是蘇家那個。”

“是有點難得,她一向不喜歡小孩子,不過她跟陳婉關係好,會愛屋及烏也不奇怪,幫一把很正常。”

“....哪跟哪,有孩子也一樣,該分總會分。”

“而且,就算她再找也很正常,本就是我的錯。”

掛掉電話後,站在玻璃前看著外麵的風景,想起一件事。

這個婚房,她待過的時間不超過十天,而這個書房,哪怕他特地給過密碼,她也一次都沒進過。

恐怕對那個假蘇呈都比對自己這個丈夫關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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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海村的麥子割了,根部腐爛成肥料,水田重新潤滿山泉水,土壤裏鑽出了泥鰍,被一隻枯槁大手一把抓住,從泥土揪出,放進竹簍,而同樣是這隻手,在不久以後將秧苗再次插入同一個位置,發育,成長,迎風而動,麥浪在雨天中隨風搖擺,卻也承引天光,直到再一次有同一隻手手握鐮刀割斷了它。

而田邊的同一條路,薑母走了無數次,今天挑著一擔子肥邁著沉穩的步子走過,卻被那老漢喊住,後者含笑調侃,“阿芳,阿湛這麽出息,你還挑糞呢?”

薑母沒有停下,聞言卻嗬嗬笑,故意問:“啥?”

老漢瞪眼,“你裝蒜啊,他那什麽比賽,對,是數學是吧,拿了這麽多獎,省裏的人都來送大紅花了,你還裝!”

薑母撐著腰,胖嘟嘟的臉上是爽朗的潑辣,“哎呀,我還以為你說的是其他學科的呢,這臭小子拿的獎太多了,我哪裏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哦。”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老漢翻著白眼,也不繼續插秧,就站在田裏跟她說:“不管啊,肯定要請客,他什麽時候回來?”

“已經回了,不過也快走了。”

“啥?這不是放假了嗎?他這麽孝順,怎麽不回家啊?這可不行,以後娶了媳婦還能回來?不過他那脾氣冷得呦,估計沒幾個小妹子喜歡他。”

“是啊,可是他要去參加下一個比賽呢,誰說的,我兒子多的是妹子喜歡,噥,餓不餓,給你一個餅。”

薑母從腰包上隨手取出一個烙餅,朝老漢甩手扔了過去。

山裏勞作人,一技之長未必,但身手都分外靈敏,那老漢看著消瘦入骨,卻伸手就接住了烙餅,張嘴就咬了一口,“好吃,你這手藝啊...等等,你洗手沒有?”

薑母:“洗啥?沒有啊,我現在又不吃。”

然後她就走了。

老漢看看她那一擔肥,再看看手裏的烙餅,喉嚨動了動。

嘔~~~

嘔的時候他在想,那薑家小孩這次要去哪裏比賽來著?

好像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