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過去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這個人看似端莊和善,但從小被江家兩代掌門人一手培養,思維更接近男性的利弊判斷,她本不該幫他。

若從情感上,他跟她也沒多少交情。

充其量是那天...好大的雨,他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是這人給他撐了一把傘,陪他走完了人生最艱難的那段路。

僅此而已。

他需要判斷她此行的用意緣由,再決定如何控製自己的言行,以免給她惹麻煩。

畢竟從對方要出手幫他摁住趙家人後,他就已經跟她扯上了關係。

江挽書也看出他的心結,沉默了下,低聲道:“拋開我的專業跟職業身份,再提我跟她的交情以及跟蘇家的關係,我認為雖說法律的原則之一是禍不及子女,但前提是惠不及子女,而你確實得到了足夠大的好處。”

何況不止是好處,被替換的蘇家兒子在這裏遭遇了十幾年的虐待——哪怕薑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如一個母親一樣盡責保護好自己的兒子,可是結果就是他們一起遭遇家暴。

那漫長的時間,每一個日夜都是煎熬。

而那個孩子不僅缺失了正常的父愛跟原本屬於他的優越人生,也丟掉了原本擁有的頂級教育資源,變成了一個連初中都讀不齊全的孩子。

這個孩子本注定要繼承蘇家的,如今這樣......蘇家之恨難消也可以理解。

她這話很難聽,卻是事實。

而薑湛反而也舒展了眉宇,認真等她接下來的話。

他不是小孩子了,今天的一切關乎他餘生,他將以成年人的姿態與這個人對話。

“所以為人父母的他們哪怕對你做什麽,我也無權置喙,現在如此,以後也如此。”

“但我來這裏的事,其實她知道,甚至也是她暗示我,讓我幫忙來一趟看看。”

“從我個人來看,薑湛,你雖是受惠者,但罪不至此。受教育是每個公民應得的權力之一,而你還未成年。”

江挽書想到資料上查到的事,心頭略歎息,聲音也柔和了幾分。

薑湛愣了下,後忽然紅了眼眶,轉過身,背對著江挽書,麵對著夕陽沉默了一會,好收斂眼裏苦澀的淚意。

他知道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得到太多善意跟寬容,他本不配。

可他還是想貪心一次,想重新開始。

——————

薑湛送江挽書到了開闊的小道,阿詩瑪兩人也看到了薑湛,阿詩瑪朝薑湛頷首示意。

顯然江挽書是謹慎的,不會真的一個人單獨在偏遠陌生之地跋山涉水,之所以不讓兩人過去,估計是怕薑母不自在。

“我媽其實心大,你不用這麽照顧她的心情。”薑湛送別的時候這樣說道,他看得出江挽書在照顧薑母的自尊。

薑母熱心腸,其實也是本著遠來是客,主人家必須招待的習俗,但很多人自詡教養,本質還是傲慢的,隻根據自己的本心選擇拒絕的禮貌方式,像她這樣處處考慮到別人心情,願意順著的,其實很少。

江挽書卻是回頭一笑,“我不是照顧她,我隻是尊重每一個媽媽對孩子的付出。”

“而且說真的,麵很好吃。”

薑湛想了想,點頭,“是很好吃,比她做的,好吃很多。”

想起蘇夫人那一言難盡的廚藝,兩人大概都被荼毒過,當下都笑了。

但薑湛還是沒忍住,沉聲提道:“雖然有些不合適,但我還是想說——薑隆這麽一個人,能做到在縣城醫院毫無破綻替換掉一個孩子,這不是他能辦到的.這一年我也調查過,從我媽那知道他在醫院其實沒有很深的人脈,雖然說警察後麵調查出來他是跟那個護士有勾結,可在此之前呢?是誰促使他們勾結在一起?”

“薑隆沒有交易的資本。”

“而做到這一切卻隱匿在暗處,現在還全身而退的人對她跟蘇呈很有威脅,讓她多注意些安全。”

他說到這裏,忽然發覺江挽書的表情...似乎並無意外。

“你查到了?”

江挽書淡淡笑,“我不查別人的家事。”

因為不用查,她也從蘇家後來的動靜中猜到了,不言不語真君子罷了。

終究是蘇家爛在門裏的事。

薑湛多聰明啊,自然也洞察到了真相,也就不多說了。

——————

薑湛站在樹下,看著江挽書三人漸行漸遠,他雙手插了褲兜,低頭用鞋子踢了下地上的石子,再抬頭時,眼裏的情緒已經壓下了,他轉身大步往回走,風景從身邊路過。

他有些走神,腦海裏想著那一天大雨。

他記得那十七分鍾,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剛經曆了蘇家人對他的一切痛恨跟拒絕,當時他已然想明白了自己的將來。

多可怕,他在一天內遭遇了變故,卻因為本身具備的天賦,冷靜思考下,清楚看到了他荒誕的一生。

過去與未來。

曾經滿腔誌氣,要繼承家業且維護家族榮光,如今他卻是這個家族的恥辱。

他跪下了。

後來,蘇家人都走了,大概他們也還沒想好到底要怎麽對他,或者是希望他自己消失。

那樣對彼此都好。

唯獨她是最冷靜的,比冰川還安靜,毫無存在感,像一個外人。

不對,她本來就是外人。

他想起來了,在漫長的時間裏,她那天剛好回國,湊巧撞上這事,旁人未知她的驚異,但在場的人裏麵,她的情緒是最穩的,從始至終不發一言,隻靜靜看著蘇家人發泄一切,看著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媽媽”崩潰...她不發表言論,隻給了朋友支撐。

她看到了蘇家的一切在那天跟他徹底割裂。

塵歸塵,土歸土,不與光同行。

他跪著,她坐在角落。

他跪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人潮洶湧退去,靜寂攀爬上心頭,攀爬到蘇家的祖宗排位上。

他看到了她。

他清楚記得當時她的眼神特別幽沉,神色不起波瀾,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由她身體融入那雍容建築空間,卻釋放出無法言說的寂寥。

他不明白,明明被全世界舍棄的人是他,卻好像她比他更孤獨。

忽然,她站起來了,走到他身邊,聲音淡而平靜:“起來吧,送你。”

“我...”

他其實有些茫然,感覺自己好像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他失去了勇氣,卑微地想直接入土。

“起來。”她重複了一聲,於她外表跟往日清冷氣度截然不同的冷酷。

他或許有些怕她,竟艱難站起來,她也沒伸手,就這麽看著他顫著雙腿站起來,而後她走出去。

管家默默把雨傘遞過來,彎腰朝她行禮,抬頭看他的時候,眼神很複雜,卻也很難過。

看著他長大的。

還背過他。

他無顏麵對,回避了,隻彎腰朝對方鞠躬,而後跟著撐開傘的江挽書身邊,他本該替她撐傘,淡她好冷,他不敢,也很茫然,就那麽跟著她走著...

從走出去的那一秒開始算起,他在這樣的沉默中默數了十七分鍾。

她估計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麽還能如此冷靜默數時間。

用“其他”來壓製當前的痛苦是一種說法,但其實結果不對,他反而更痛苦了。

因為從那一秒開始,他就知道他們以後不會再見了。

這輩子,隻剩下了十七分鍾。

而第十七分鍾的最後一小會,他察覺到了後麵一直有江家的保鏢跟司機跟著他們,他恍然明白。

該結束了。

他們本不同路。

“你要帶我去哪?”他開口問。

“回去收拾東西,別的讓他們家自己處理。”

她看穿了他一定會離開蘇家。

“可這不是去蘇家的路。”

“......”

她沉默了下,才說自己其實不認得路。

她從小都車接車送,往來各個學習場合,甚至早早被她爸帶去了公司,忙得腳不沾地,其實很少像他這樣恣意活潑,呼嘯往來,像個頑劣的小太歲,能把這方圓之地玩個徹底。

而她,癡長了幾歲,沉默接受了一切嚴格的教育,從未靜下來去走一走看一看這方寸天地。

就連這次回國也是為了家族生意。

所以她走著走著就發現路不對了,但她沒說,估計在想措辭。

當時,那樣的處境,那樣的情況,那麽大的雨,他卻被逗笑了。

笑著笑著就哭了。

怎麽辦,就算迷路了也得分開了呢。

“你走吧,江...挽書,謝謝你。”

她看著他,似乎不讚同他的稱呼,覺得他以下犯上,但看他滿臉的淚水,又沒說什麽,隻把雨傘給了他,雨水劈裏啪啦打在傘麵上,濺起朦朧的雨珠絨毛,傘麵微微上抬,他們在同一片傘下,直到司機把車子開過來,保鏢下車給她撐傘.....

但她沒上車,隻靜靜看著他。

他垂下頭,轉身了,撐著傘,走到蘇家門口才朝後麵擺擺手。

背影寂寥,卻試圖表現灑脫,但終究狼狽而孤獨。

他進去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東西屬於他的,但這是最後的儀式。

也是必經的流程。

等薑湛回到田埂那邊,他已經毫無異樣,隻加快了耕作的速度,薑母都很詫異,“你吃錯藥了?這麽賣力?”

但她很快明白過來——是因為招待江挽書花了不少時間,他就努力勞動補回來?

薑母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卻抹了下額頭的汗水,說:“過段時間我要去上學了,早點幹完這些活,不會耽誤。”

雖然相處也才一年,從最初的不適應跟彼此試探跟接觸,現在薑母倒是了解了他幾分,看出他是真的高興,雖然滿臉汗水,臉頰也稍微曬紅了,眼睛卻亮亮的。

有一股氣兒好像活了。

她也咧嘴了,本想跟著笑出來,但很快又壓住了,哼哼說:“別吹牛皮哦,我聽說那些學校插隊讀書要考試的,你考得過?”

他聽了,舉起的鋤頭落地,用力鋤下一大塊土,回頭卻問她:“你知道她18歲的時候拿了青少年數學一等獎嗎?全國的!”

“誰?”

“就是她,江...小姨。”

他還是不情不願這麽稱呼,但薑母很驚訝,“這麽厲害?也對,她看著就好聰明好厲害的樣子,跟電視上那些名人似的。”

他的眼睛更亮了,低頭舉起鋤頭繼續揮舞,笑著說:“這個獎,我也拿過。”

他晚了她七屆,但他們拿過同一個獎。

隻是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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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江挽書閉目休憩,卻有些犯困,醒來的時候,地方已經到了,手機卻有未讀信息。

看了下,是陳婉的。

她清醒了些,回了一個電話過去,“三個小時後我下飛機,在你店裏見一麵?”

那邊答應了。

三個小時後,首都某個私人茶館。

陳婉是個知性而舒雅的女子,雖年紀比她大了十幾歲,卻莫名投契,來時還不忘帶來一袋某百年小店新鮮出爐的小方糕。

“還熱著,嚐一嚐,冷了就失了味道。”

江挽書笑著拿了吃,過會開始喝茶,說起了此行的事。

輕描淡寫,不提細節,亦不提薑湛在那邊被打。

因為提它,微有以此以為“償還”的目的性,薑湛怕是不在意,那她一個外人也不至於。

陳婉雖說年紀大,其實性子軟,哪怕痛恨自己親生的孩子遭遇這樣的惡事,而且被那薑隆惡意虐打十幾年,她心都要碎了,起初一口恨意也朝薑湛去,那天她打了他好幾個巴掌。

但一年過去了,雖說恨意尤在,卻在偶然間得知趙家做的那事,心裏有些複雜,恰好江挽書這邊要出門去旅行,地方靠近薑湛老家,她思前想後,還是讓江挽書幫忙去看一看。

“其實沒法原諒。”她垂著眼,“醫生跟我說過阿呈身上的傷,而且這麽多年,母子情份也不知道怎麽彌補,現在他還得加速學習那些東西,壓力很大,我看得出來他也不開心,我恨不得將那薑隆吃了。”

“可是......”

她沒法說出口,江挽書卻明白,十六年的相處總歸是有情分在的。

人,也隻是凡人,因為是凡人,所以沒法把感情分得太清,而且但凡薑湛不那麽優秀,不那麽懂事,不那麽招他們喜愛,而隻是一個頑劣不堪的二世祖,蘇家人內心也不會那麽惋惜,也不會有一年多前的割肉之痛。

道理很清楚,可人人都做不到按道理來行事。

“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不要考慮到別人認定的你該不該,你是孩子的媽媽,你有權力做任何事。”

“人活這些年,日子是自己在過,不那麽講究又會怎麽樣?”

江挽書不願意她困在死胡同裏,點到即止,而後道:“等他選好學校,我會跟學校打招呼,讓那邊不要被趙家給好處影響,蘇家那邊如果有說法,來找我談就是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你以後也不必再管了,把時間留給自己跟江呈。”

她素來說話不溫不火,但沉穩有力,言之有物。

陳婉點點頭,卻聽江挽書又提了一句,“還有關於當年的換嬰兒的事,我希望你心裏有數。”

跟江挽書作為繼承人參與家族核心決策不一樣,陳婉是典型的名門貴婦,壓根不管也沒參與過這些事,但不妨礙她成為別人操縱且迫害的目標。

陳婉一時不明白,但江挽書在桌子上用手指沾了茶水寫了一個名字後,她懂了,難以置信後又沉下臉,喝了一碗茶,吐出一口氣,“我會保護好阿呈。”

“有事喊我。”江挽書如此說。

此刻,陳婉反而用更憂傷的眼神瞧她,“幫我就算了,你如今處境...你真要放棄這一切離開嗎?”

其實她不太理解,為什麽眼前人得到了一切,卻又輕而易舉離開呢。

她是普通人家嫁入名門,在外人看來也是十分高攀了,這些年如履薄冰,若非因為門第問題,當年跟蘇彥暫時分開,在老家那邊養胎,否則也不至於在一個條件跟安保環境都不怎麽樣的小縣城醫院生產,結果遇到了這種事。

說白了,還是因為她位卑言輕,而豪門深似海。

江挽書不一樣,雖然外麵風言風語,可蘇家跟江家是世交,遠比外人清楚情況——哪怕江挽書離婚了,她背後也有兩個強大的家族,她的資本永遠不會因為婚姻而減損。

何況她不是被踢出局,而是自己離開。

“其實很多事,原以為很重要,其實也沒什麽要緊,做人的快樂跟痛苦都會有別的出路。”

江挽書這話有些似是而非,但有明確一句,“我隻是覺得有點疲憊。”

她沒說是誰讓她覺得疲憊。

陳婉隱隱覺得不是蘇牧雲,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很清楚感覺到江挽書對這場婚姻的不置可否。

她做這個決定,背離一切,一定有其他原因。

“辦完這件事,你接下來要去哪?”

江挽書並無隱瞞,說了一個城市。

反正不在B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