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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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挽書幫忙撿了一些樹林邊上的幹樹枝,用打火機生火,速度很快,薑湛想搶都來不及,而後她堆壘了石頭灶下麵的火堆,看著兩母子熟練洗菜切菜。

“妹子,咱今天吃麵,你能吃吧?”

江挽書想說自己不餓,但瞧見薑母一派純純熱心,以及思慮到對方這般熱心下的原因,含笑應下了,“能的,分我一點吧。”

薑母高興極了。

江挽書坐在邊上田埂上,看著豬油下鍋,隨著蔥段煸炒,香氣出來後,白菜也下鍋了,炒微黃,加水燉著,又放了一些沿海地區盛產的幹蝦米以及小魚幹,鍋蓋蓋上,讓熱湯燉一會......

熱氣騰騰封在鍋中,幕天席地的涼風卻無處不在,坐在田埂邊的江挽書手抵著微曲的腿肘,手掌抵著臉頰,見薑母正要繼續收拾,卻被沉默寡言的薑湛搶了先,薑母也沒多見外,很快甩手也坐在邊上喝起水來。

江挽書想:薑湛這一年一定很努力去孝順這個陌生的“媽媽”。

薑母身子胖,雖然體能強壯,但畢竟體格在那,很容易出汗。

所謂的堅強,也不過是能忍。

江挽書見她明明很口渴,卻隻喝一小口水,便主動遞上飲料,後者卻拒絕了,笑說不能喝太多。

江挽書納悶,薑母卻大大咧咧說:“咱女的跟男的不一樣,喝多了要去廁所可不方便,在山裏幹活總不能來來回回跑廁所吧。”

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江挽書沉吟了下,把飲料放邊上,也沒對此表達多辛苦多敬佩的言語,畢竟對辛苦的勞動人民來說,這隻是很尋常的一個常識。

太較真了,既不能改變現狀,又浮於表麵。

“哎,可以下麵了,小子你拿碗...”

薑湛已經把碗拿去清洗一遍了,回來後,正好下鍋的麵飄卷在翻滾的菜湯之中,薑母熟練放下調料,最後正要一點香菜。

“她不吃香菜。”

他隨口一句,薑母跟江挽書都愣了下,前者反應過來,問江挽書,後者回神,笑了笑,承認了,心裏卻在納悶自己什麽時候跟薑湛說過這事。

在江挽書的再三要求下,薑母隻給她盛了一小碗,而後才給自己倆母子加了香菜。

田埂邊,三個人就這麽坐著,都捧著一碗麵吃,身後是朗朗晴天,櫛比梯田,風和日麗且山河壯闊,這一幕其實很美好。

麵竟然真的很好吃。

江挽書算是吃過好東西的,但可能是走了一段山路來這,本身消耗大了些,又可能是因為大白菜真的很新鮮很甜,也因為薑母吹噓的廚藝真的很了得。

反正她覺得這碗麵很好吃。

她吃完了,轉頭看到倆母子去添麵,尤其是薑湛,顯然餓壞了,吃了兩大碗。

莫名的,江挽書想起初見這小子時,對方在宴會上麵對蘇家一群人又哄又捧,他的禮貌之下有著一種挑剔的傲矜。

食不糜爛,但精而克製。

這也是上流社會通俗的飲食習慣,不管他出身如何,血脈如何,終歸在那樣的環境長大,自然而然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然而,人本質就是一種動物,當進入了新的環境,迫切關乎到生存,它就必然回歸到原始的需求。

飲食,睡眠,狩獵且生存。

如她,也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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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江挽書主動收拾要去洗碗,薑母自然不肯,但薑湛卻說了一句:“現在的小阿姨都怕年紀大了消化不行,一般都喜歡吃完飯運動運動的,不然容易胖。”

他說這幅話的樣子,特別認真。

也才二十四的江挽書聞言,正捧著碗的手一頓,似輕非重目光掃過他,卻沒反駁,隻唇瓣微微抿,潤了淺淺的色澤。

他知道她不喜歡白吃別人家的,卻偏要胡扯,可她縱容了他的胡扯。

薑湛卻越發體貼,一板一眼說:“江小姨這邊來,我帶你過去,別迷路了。”

迷路......江挽書不知為何倏然想起曾經與他的舊事,本平和的心境頓時起了波瀾。

她略嗔帶惱瞧他,他挑著眉,毫不怯場回視她。

薑母不知兩人眼神往來,隻看了看纖細單薄且高挑的江挽書,又看看自己,一臉迷茫後,忽然追上去踮起腳尖一巴掌拍了薑湛的肩膀一下。

啪一聲,薑湛都懵了,江挽書也愣了下。

薑湛一臉懵懂,“媽?”

薑母凶狠控訴道:“你嘲笑我!”

啊?啊?

薑湛當即說自己沒有,薑母卻很堅持,“那你嘲諷誰呢,嘲諷你江阿姨?反正都該打。”

江挽書反應過來了,頓時粲然而笑,“對,姐姐說得好,都該打。”

正好風來,將她的笑聲如梵院清鈴送入耳,倆母子都看過去,見她笑顏如斯,一下子又吵鬧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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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水渠小路,繞過了高大的、叫不出名來的樹木,右邊是樹蔭遮蔽,夏日妍好的青綠,左邊則是遞降卻蔓延的梯田,青黃接天穹,視線盡頭的蒼遠雪山讓目光觸頂,一派疏闊而清朗。

這樣的好地方,走在路上都覺得心是靜的。

哪怕此時正午時,本該喧囂。

“到了。”

江挽書走在後頭,本瞧著邊側的風景入神,忽然前頭的人停下,她不小心一頭撞了上去,隻覺得前麵的少年身體一僵,她沒太在意,退開後瞧了瞧,隻見薑湛前麵是一個水泥表麵跟山中規格不定的石塊粗糲砌成盥洗台,有許多年頭了,水泥麵都現了青黑色,而山泉水從前麵青苔密布的壁麵以大拇指粗的一簇流落,落在台麵,微濺出細密的水花,而盥洗台周遭卻因為水汽茂盛而生了別樣的風景。

山壁上垂掛了許多映山紅。

盥洗台兩側綿延過去,零零散散,不規則旁生了一些樹木。

果樹?

枝頭茂盛而豐沛,仿佛看一眼就能預見來日的豐收歡喜,予人類天然的滿足感。

江挽書眼神控製不住,放下幾個碗後,先撐著雙手瞧了下距離她沒多遠的豔麗映山紅。

“這是野生的,把手伸過來。”

薑湛好像看出了她的好奇,將路上他悄悄觀察過發現還算幹淨的抹布遞給她,也站在邊上將一瓶洗潔精放下,先一步清洗了瓶身的些許汙漬,而後一手抵著噴頭,示意她伸手。

江挽書雖然從小金尊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旁人、哪怕是父母雙方的親屬都認定她是不事生產的,天然該與那些人間煙火氣隔離開來,好像等著別人上供就可以了。

可她並不是。

薑湛見她接了抹布,將抹布放在洗潔精噴頭下,他能瞧見她將目光從那映山紅收回來後,眉目微垂等著接洗潔精的認真模樣。

側臉似瓷玉,微發墨黑,柔弱而吹落,貼了她臉頰跟唇瓣,她應該覺得有點癢,所以越發偏伏了細長的脖頸,看起來又認真,又....

他忍了手指上的酥麻,別開眼,手掌微微用力,將洗潔精擠出一些落在抹布上。

她忽然說:“不過是洗個碗而已,覺得我不會?還非要過來,替我擠個洗潔精麽?”

素來端莊持重的人,語帶戲謔的語調,眼簾上挑,笑而婉婉,似在笑話他,卻不知自己輕易的瑰麗繁勝於周遭醞釀了一季時節的花色。

薑湛低頭不看她,動了手指將洗潔精的噴頭撇到另一邊封住出口,免得平日泄露浪費,“隨手的事而已......”

他忽然有個念頭——是很隨手,稀鬆平常,就好像所有普通人家中的某人要洗碗了,另一人隨手替她按一下洗潔精,然後兩人在廚房閑談逗趣,笑著提起材米油鹽,就這麽一輩子。

真奇怪,他怎麽會想到這個。

“其實是來看著你。”

明明是第一聲,怕她在這個距離田埂不遠但有視角障礙的地方遇到危險吧。

但他真的在“看”著她。

江挽書沒多想,隻是近距離才覺得男孩子不管在哪個年紀,哪怕還是少年人,身體跟高度隻要挨近,就會給人充足的海拔感。

他以後應該會很高。

她轉過臉,正要退開一些,卻見他先退了,走到邊上兩步遠。

江挽書已經開始用抹布洗碗,目光隨著他走,接了之前的話題,“這些是野生的嗎?是桃樹?不對,青澀的桃子不長這樣啊。”

“這是李子樹,這顆才是桃子,不過長得不太好,山裏沒撒農藥,都是自然生長,這株是石榴樹......”薑湛一步步走過去,指著不同的樹說明給她聽,他來這才一年,看著卻像是很認真去接納這個原本跟他無關的世界。

江挽書聽著覺得有趣,幾個碗卻很快洗好了,這次薑湛快步走了過來,先捧了碗,江挽書見狀也不說什麽,順手去拿了邊上的洗潔精跟抹布,一切都很自然,誰都沒去強求對方做什麽,或者拒絕對方做什麽,可能這就是性格層麵...或者是情商層麵的融洽。

譬如她很清楚薑湛看穿了她查過薑母的過去,敬佩且憐愛這位三十幾年來活得萬分辛苦卻從未放棄生活的農村女性,不欲以一開始就不公平的出身去拉開跟薑母的社會階層距離,想彼此平等對待,所以會力所能及做自己的事,這跟他薑湛無關,所以他才沒有自以為是去幹涉,隻在邊上潤滑油一般調理配合。

而他也在身份相差巨大的情況下,努力去克製內心的自卑跟不自然,盡量以曾經的活潑姿態去接待她,免得她因為過於細膩的觀察力看出他不適,進而去安撫他。

沒必要的。

他想長大,可以獨當一麵,可以強大到去坦然承受自己的人生,甚至負擔薑母的人生,而非如以前一樣被無數人眷顧。

本不屬於他的眷顧,其實是一種罪,該還的時候,太痛苦了。

可是明明以前他們也不是多熟稔的人啊,如今卻這麽奇怪,好像在那天的漂泊大雨後,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的內心——那旁人豔羨的優越出身跟卓越智商之外,他們卻意外都有一顆細膩而敏感的內心。

兩人原路走回去。

莫名的...兩人都想到了以前那條路。

首都的鬆山公館青石兩道,兩邊銀杏參天,數百年世家雲集的古韻,芸芸眾生過往的紅塵煙火,年少他們往來無數次,笑聲朗朗,在這樣的往來中成長,變強,原以為可以順利繼承各自華麗的人生。

但那天下了一場雨。

“那天下好大的雨,我記得你陪我走了十七分鍾。”薑湛忽然說。

江挽書聽出他此話並無陰鬱感,偏頭瞧他,從他側臉的消瘦輪廓見到了幾分劍郎明銳之氣。

她以前聽外婆說過當男孩開始認真的時候,就要準備長大了。

原來是真的。

她的眉眼疏闊起來,反而莞爾,“記得這麽清?”

“恩,那時其實我在倒數。”

“人難受的時候,會努力用其他來轉移注意力。”

他說這話的時候,伸手牽了下她的袖子,讓江挽書避開了對麵過來的大黃狗,江挽書看那大黃狗好奇瞧著他們,搖晃了下大腦袋,而後從邊上路過,狗尾巴閑適搖來搖去,便笑道:“是嗎,那我當了一回你人生路上的“其他”?”

他忽然沉默,似乎想否認,卻沒開口。

因為到了。

江挽書不甚在意,稍微加快了腳步,留給他一個清雅背影,而後見她笑盈盈跟坐在樹下用兜裏扇風的薑母告別。

薑母挽留無用,就讓薑湛送她,說路上不安全。

對於他們本地人而言,這滿山溝都可以亂竄,可她不一樣,外來的年輕女子,總是多了幾分風險。

“不用,我有兩個朋友在外麵遊玩,也在等我。”

江挽書此時才說實話,薑母驚訝,但還是讓薑湛送,薑湛沒多說,因為他已主動拿起了薑挽書的背包。

江挽書便不多言,看了一眼薑母,她早就看出薑母看似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似乎有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沒問。

江挽書正要讓薑湛先往前走幾步,自己有些話問問薑母,結果薑湛好像早已看穿了似的,主動道:“我去方便一下,等下帶你出去。”

他繞進了林子裏。

江挽書看了一眼他的挺直背影,回頭看下薑母,低聲說了一句,“他現在很好,他爸媽對他很好,已經開始上學了。”

薑母愣了愣,後眼底濕潤,低頭用袖子用力壓著眼角,低聲囫圇道:“那就好,那就好.....”

其實有些事,不能說太多。

因為說再多也沒法抹消,最好的方法是各自安好,歲月其實很冷酷,終會修正或淡化某些痕跡。

“姐姐休息吧,現在熱,下次再來找你玩。”江挽書輕抱了下薑母,而後鬆開,轉身揮揮手走了。

她過了林子,林子裏的身影大概看到她了,過了一會才從另一邊小道繞出來。

他沒問,她也沒說。

走了一會,待看到不遠處大榕樹下等待的阿詩瑪跟另一位保鏢模樣的男子,他減慢了速度,忽問:“你跟蘇夫人倆夫妻關係很好,於我的事,其實你應該也有明確的三觀,未必不認為他們對我發泄憤怒跟恨意是合理的,那你為什麽還要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這有違你的原則。”

這就是他之前想問,但她不讓他問的問題。

還是沒忍住,他想要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