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彈吉他的哥哥

楊朔在半夜十一點多出了門,他住的那棟公寓樓中央空調壞了,聯係物業說缺少配件,第二天才能修好,他果斷的帶了換洗衣物回到了醫院,準備在值班室睡一晚。

東海的夏天和巴爾的摩一樣熱一樣濕,他想起剛到那兒住的沒有空調的公寓,窗子很小,他和房間一起沉悶著,腦子都遲緩了很多。那時候楊朔更喜歡待在醫院,不僅是環境好恒溫恒濕,偶爾缺人手還能就近去幫忙,學習機會都比別人多很多。

楊朔走進電梯,按下17樓準備直接去睡覺,卻見18樓也亮著,轉頭一看一個小姑娘躺在病**,急診護士推著,他問:“送去兒科?”

“對,癲癇大發作待查。楊醫生您不值班吧?”

“嗯,不值班,我有點事。”他不好意思說來蹭空調,默默的取消了17樓的按鈕,跟著病人到了兒內。

兒內今晚是副主任湯黎值班,湯主任是一個大家都不喜歡和他搭班的人,不是他人不好,而是擁有很迷幻的運氣。傳說中,醫院的每個科室幾乎都有這樣一兩位錦鯉,每次他值班的時候病人就特別多,從頭忙到尾,這不是迷信不是玄學,是統計學,屢試不爽。果不其然,電梯打開的時候湯黎和護士董寧湘忙的看不到人,還好有實習生幫忙,楊朔湊上去問:“湯主任,需要我幫忙麽?”

“啊?楊醫生你怎麽來了,太好了我連收了三個新病人,忙的不行,拜托你幫我接一下啊,明天請你吃飯。”

“行嘞,你去吧,我來看這個。”楊朔很順手的接下了病人,對著護士站喊,“湘湘,病人放6床可以麽?”

“可以的,直接去吧,剛鋪好的床,我先配好藥再過來。”

楊朔帶著他們去了病房,小姑娘在**坐下,“你叫什麽名字呀?”

“廖靜一。”

“那靜一現在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的?”

“醫生哥哥,你旁邊彈吉他的哥哥是誰啊?長得好帥。”

楊朔愣了一下:“你說什麽?”他抬頭看向廖靜一的父母,發現他倆對視了一眼,諱莫如深的樣子,“靜一,你剛才說什麽?”

小姑娘的語氣和眼神都很誠懇,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就是你旁邊這個抱著吉他的哥哥啊,你們是兄弟麽?他和你長得一樣帥。”

楊朔從業以來第一次啞口無言,他說了聲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便示意靜一爸爸和他一起出了病房。

“我們是來東海旅遊的,靜一期末考試考的不錯,我們就說帶她出來玩,她很高興,但超過了那種孩子出門玩的高興,她說海邊很美,有彩色的雲,有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人在跳舞什麽的,我們都以為她是看到什麽海市蜃樓了,但她說不是,就是真的有人跳舞,她說這裏的風都是彩色的,還閃著星光,實在是太美了。我們還一直誇她想象力豐富,結果今天晚上在酒店吃完飯她說頭疼有點難受,我們以為她是玩累了,結果沒一會兒她就倒下了開始抽抽,我們嚇壞了趕緊打了120,就來了醫院。”

“所以說她出現這種幻視的情況已經好幾天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因為她有一次去奶奶家過周末,說她和小區裏一個小男孩一起玩了一會兒,但奶奶說就她一個人,沒什麽小男孩,我媽嚇壞了以為她看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可能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吧,醫生,這是什麽問題啊,還能治好麽?”

“今天先住下,你們去護士站登記一下資料,咱們明天開始做全麵檢查。”

楊朔忙完這個病人,和湯黎交代了一下,下樓躺在**,一點睡意都沒有,他是一個學西醫的,研究生命科學,非常理智的無神論者,卻因為一個孩子說你身邊有個彈吉他的哥哥而失了眠。

那個彈吉他的哥哥會是他早逝的父親麽?他也很想很想看見,想了二十多年。

第二天一早,楊朔在值班室見到剛來上班的穆之南:“穆主任,您相信這世界上有鬼魂存在麽?”

“嗯?”他不由得停下換衣服的動作,“你是認真問的麽?”

“是的。”楊朔覺得,穆之南性格裏的那種沉穩不隻是年齡和閱曆,還有些難以琢磨的因素,讓人無端的想要跟他說點什麽,聽聽他的想法,即使有些時候和自己意見相左。

“我相信地球上的科技水平還在發展,距離完善還很遠,難以解釋的現象一定是存在的,也終將被發現和解釋,但我不相信鬼神之說。”

“為什麽?”

“因為如果真的舉頭三尺有神明,世上哪會有這麽多不公平。”穆之南換好了衣服,準備去查房,他看了楊朔一眼,“你,沒事吧,怎麽了?”

“有點事。哎算了,不重要,再說吧。”

他惦記著6床小朋友的病,也穿好白大褂上了樓。

癲癇通常是腦部疾病引起的,他下了一係列檢查的醫囑,並且囑咐護士說,腦部MRI給她加急,早查房結束之後沒多久,楊朔看到了檢查結果,左腦枕葉腫瘤,他先發給了穆之南,穆之南回複:需要手術,轉下來吧。楊朔便和病人父母交代一下,去護士台辦好手續轉到了兒外。

前一天晚上沒怎麽睡好,楊朔心神不寧,中午躺在值班室也很難入睡,他能感受到自己稍快心率,一下一下的砸在**,好像這副身體即將奔赴戰場,卻不知道敵人在何處,他控製不住的胡思亂想,看隔壁床穆之南睡得正香甜,也不敢亂動,隻能默默的躺著,越數心率越快。

楊朔在第二天臨近下班的時候到了樓下,他惦記了兩天,忍不住還想和那個能看到“彈吉他哥哥”的孩子聊幾句。

“你好呀靜一,後天就手術了,緊張麽?”

“不緊張,穆醫生說我會去手術室睡一覺,醒了就好了。”

“哇那很好啊,哎——”他假裝四下看的樣子問,“彈吉他的哥哥還在麽?”

廖靜一低著頭抿著嘴笑:“哥哥你不要取笑我了。”

楊朔卻一臉的認真:“我沒有,是真的,我覺得你這樣很厲害,其實吧,我也很想看看你說的那個哥哥長什麽樣子。”

“可媽媽說,是因為我腦子裏長了一個小腫瘤,才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是這樣的,但這個腫瘤長得也很酷不是麽?你看別的小朋友生了病都是很痛苦的,你除了看見一些很漂亮的東西之外也沒什麽太難受的感覺對不對,這不是很厲害的一件事麽,你把這個寫成作文,我敢保證沒有比這更精彩的了。”

穆之南站在一邊無言以對,真的,沒有人能比楊朔更會哄孩子的了。

廖靜一顯然被說服了:“哥哥你相信我?我跟爸爸媽媽說,這個暑假是我覺得最美好的暑假,他們都不相信。”

“哥哥相信你,但是爸爸媽媽他們更加擔心你生病,我們的立場是不一樣的。但我真的很想聽你說你能看到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海邊的雲是彩色的,像海底的珊瑚一樣,在天上飄,還有很多人在沙灘上跳舞,有時候牽著手,有時候排成一隊,他們都好開心啊,還有彈吉他的哥哥。”她羞澀的低下頭,聲音降下來,“他長得很帥,比電視上那些明星還帥,你想知道他長什麽樣麽?”

楊朔用力點頭。

“他頭發有點長,但不是能紮小辮兒那種,有兩三條頭發掉下來會擋住眼睛,他的眼睛大大的,有時候低頭看琴,有時候抬頭看我們,他在笑,好像還在唱歌,但我隻能看見聽不見。”

“聽不見啊,那還挺可惜的。”

靜一突然停止了她的描述,很嚴肅的問:“哥哥,是不是做完手術,我就看不到彩色星星和這些人了?”

楊朔思考了一下,說:“對的,手術之後你會和以前一樣。”

“那還……真舍不得。我以前覺得挺無聊的,後來慢慢覺得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漂亮,我就很高興啊,但是做完手術就都沒有了。”

“不會的靜一,這個世界有趣的事還很多,你放心,你慢慢長大,會發現更多更美好的東西在等著你。”

“所以,長大了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對麽?”

廖靜一同學問了一個讓楊朔沒辦法回答的問題,他扭頭看了看穆之南,後者一副“不關我事我不參與”的表情,他努力的構思了一個不甚完美但很誠實的答案:“這個世界其實還有很多不美好,但你長大之後就有能力把它們變好一點,即使不行,也絕對可以發現其他的美好之處。”

穆之南覺得這些問題已經上升到哲學層麵了,他們外科醫生一般不怎麽循循善誘,他們診斷,手術,術後治療,一氣嗬成,非常講求效率。他從沒有過這樣與病人促膝長談的經驗,頓時對楊朔心生欽佩。他們結伴回到值班室,準備收拾下班,穆之南非常好奇的問:

“所以,彈吉他的哥哥,是什麽人?”

“我爸爸,據說以前是最早一批玩樂隊的,我是個遺腹子,沒見過他。”

“哦,so sorry.”

楊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穆主任,你這措辭怎麽跟美國人似的?”

“是因為你的語言習慣才這麽說。”

“嗯,確實,換我我也這麽說。”

穆之南換好了衣服在**坐下,一字一頓的對楊朔說:“楊醫生,你知道她是因為腫瘤壓迫視神經導致的幻視吧,她大概率看到的應該是你的影子。”

楊朔突然間不知道抓到了什麽重點,猛地一抬頭:“可她說的是長得很帥的人,您覺得我很帥?”

穆之南被他過分跳躍的思維搞得有點不知所措,眼睛微微睜大,眉頭輕輕皺起,猶豫著說不出什麽。

看他無措那一瞬,楊朔也是知足,不再逗他,認真道:“我知道她是幻視,但還是想要保留一點念想,沒見過他,多少會有遺憾吧,我從小就幻想著我爸什麽樣子,幻想會和他一起做什麽,幻想我如果有爸爸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

穆之南聽聞,看著楊朔,看得很深,楊朔猛然間以為他對自己產生了某種父愛,卻聽他說:“我也是,也想過這些。”

“你爸……也不在了?”

“哦,不一樣,他還健在,隻是缺席而已。”

“那穆主任,您說是失去了的父親對孩子影響大還是缺席的?”

“我倒寧願他是失去了的,至少不會給人盲目的希望。”穆之南的聲音低沉,說到這句更加低沉,他想起小時候大部分時間住在爺爺奶奶家,後來老人家身體不好住進養老院,他便一直住在鄰居家,直到高中畢業上了大學。這期間,他的父母就像是遠房親戚一般,隔個兩三年才能見到一麵,每次見麵都得重新認識一下,疏離的令人唏噓。

楊朔想了想,語氣裏帶了點兒委委屈屈的調兒:“不是吧,好歹……還在。想看見總能看見的。”

穆之南見他實在是有點傷感了,微笑道:“咱倆……是在這兒比慘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