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見了,嘉嘉

兒科一向是整個醫院最熱鬧的病區,因為兒童的身體就是他們的道德法則,一切的喜怒哀樂都是舒適和不舒適的原始表達,而且小孩子住院,通常都是1+N的配比,陪護探視的家屬來來往往,堪比鬧市。

兒內的護士長姚芊聿,名字聽起來很溫柔,實則是個狠人,軍醫大畢業,文武雙全,據說她一畢業就轉了業,怎麽都不肯去部隊醫院,因為她出生在部隊幹休所,一路都沒從軍營裏出來,好不容易步入社會可以自給自足,就再也不肯回去了。生長環境使然,姚護士長的淩厲和霸氣名聲在外,還好身邊一直有和她性格互補的副護士長範淑文配合著。範姐其實是姚護士長的帶教老師,但在即將做護士長的時候卻讓給了姚芊聿,她說自己性子軟,兒科還是得交給有魄力的年輕人管,她做配合就好。

這個月新來了一批實習護士,通常情況下,實習生在一個科室最多待一兩個月,就會輪轉去別的科室,但這次不同,其中一位是碩士生,專業方向就是兒科護理,居然還是個男生。姚芊聿單獨把他帶到趙芯瑜麵前:“吳維,你跟著趙老師,回頭把她的班表發你一份,你跟著她一起上班。”

“好的護士長。”

趙芯瑜狐疑的看著護士長,心說你給我誰不行,這男孩比我高了一個頭,看著……帶不動啊。

護士長說:“吳維呢,碩士在讀,但臨床經驗還不太多,到時候還需要你指導。”

“碩……士……?”趙芯瑜一聽更加不想接收這個人了,“護士長您沒搞錯吧,我一個大專生還在自考本科,你讓我去指導他?指不了指不了。”

“趙老師,別這麽說,我這個人,那個……”吳維一緊張連話都說不通順了,“就是吧,我這個人腦子不太好,動手能力也差,就隻會死讀書,所以還得您教我,我會好好學。”

他說完之後,看見護士長和趙老師相互對視一眼,又默默的移開視線。“唉,行吧,那你先跟我過來。”趙芯瑜頗有些認命了的意味。

事實證明吳維所言非虛,他確實動手能力差一些,但學習態度很好,隻可惜兒科重地,打針什麽的必須交給經驗豐富的護士,實習生隻能做一些鋪床換水配藥之類的工作。時間久了,趙芯瑜也發現她的這位小徒弟真的是記憶力超強,怪不得這麽會考試,於是他們解鎖了新的合作模式,工作的時候趙芯瑜指導吳維,夜班時候吳維幫趙芯瑜複習功課,也算相得益彰。

病區裏的護士站,就像一個中樞係統,日常來往穿梭的人特別多,醫生通過這裏下醫囑,護士們通過這裏執行,它的地理位置也在中間,注定了這是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地方。

比如今天,趙芯瑜悄悄的對範淑文說:“姐,15床好像準備走了。早晨醫生查房之前他們已經出去過一趟,這會兒又剛回來,每次都拎出去一個小袋子,空著手回來。”

範淑文說:“對,我估計也快了,這個療程快結束了,仝童情況穩定。”

“我昨天看了一眼賬單,他們補交過一次,現在還欠四萬多。”

“你跟護士長說一下,我去找小楊,趁著今天還沒走給他們開點藥帶著。”

楊朔顯然還沒遇到過這種逃避欠款的病人,他一臉不解的問範淑文:“姐,那就讓他們走了?”

“不然呢,人家都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咱這兒又不能給人扣下。你趕緊的,給他們開一點帶出院的藥,萬一下午發藥之前走了孩子出院連藥都沒有。”

“哦好,我開,要多開點兒麽?”

“唉,盡量吧,這事兒還得去跟老楊主任說一聲。”

“範姐,所以逃掉了之後欠的這些錢怎麽補?”

“哦,你還不知道是吧。”範淑文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給他科普,“醫院和科室各承擔一半,如果欠的太多十萬以上那種,需要報基金會,看看能不能給一點補貼,像15床這種一般就不報了。咱們科室是老楊和方主任陳主任穆主任他們四個分擔50%,其他的就不太多了,管床醫生和護士長象征性的扣一點,其他從科室獎金裏麵扣。”

楊朔突然覺得哪兒不對勁,打斷了她:“哎不對你等會兒,關穆主任什麽事兒啊?”

“這是他們商量好的慣例,咱們執行就好了,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穆主任還不是主任的時候就開始了,仔細想想這麽多年也真是挺大一筆錢的。”

楊朔對這樣的“慣例”表示疑慮,他想不通明明沒有在其位還要擔其責,難道是……謀其位?好奇心驅使,他午休時候問穆之南:“對了穆主任,為什麽我們科室逃賬單的錢也需要你share?”

“啊?”穆之南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哦,你說那個,怎麽又有人跑了?”

“嗯,主任們分攤一下我可以理解,為什麽要扣你的錢?”

“呃,解釋起來也挺麻煩,你就當我閑錢比較多吧。”

“錢多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吧?工資也就那麽點兒。”

“唉,錢嘛,除了工資總有其他途徑的。” 穆之南顯然不想細聊這個話題。

楊朔不說話了,難道,穆主任還有別的賺錢途徑?莫不是……他沒有放任自己蓬勃的想象力,他怕再想下去紀檢委就要在他的腦海中開始工作了。

穆之南看他一臉糾結的欲言又止,心裏想,這人還真是執著的可愛。

“你別瞎想,我父母雖然早早移民了,但生活費一點都沒少,這麽多年累積下來還挺可觀,我沒什麽大的開銷,一直都有投資收益。”他見楊朔長舒了一口氣,微笑道,“放心吧我沒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兒,偶爾出點兒錢就當是做慈善吧了。”

正聊著,楊朔手機響起——

“楊醫生,鄧嘉秋體溫又升上來了,您過來看一下。”他抄起手機跑出了門。

這一天結束,15床並沒有離開醫院,倉內的鄧嘉秋卻下了病危通知書。

手術後的感染幾率其實不低,但這麽大規模的全身感染還是不太常見的,鄧嘉秋原本就因為常年的貧血合並感染纏綿病榻,加上化療導致他的抵抗力比一般病人弱很多,術後的排異反應一觸即發,很快就蔓延到全身。楊朔就像是一個救火隊員,麵對這場森林大火,他隻希望能來一場大洪水。

“做病毒熒光抗體檢測。

做腦脊液和血液PCR。

有腦膜炎。

阿昔洛韋沒效果?

白細胞計數太低了。

低氧血症,肺部也感染了。

上ECMO,準備頸靜脈插管……”

楊朔看到顯微鏡下的HSV病毒,紫紅色的光亮的耀眼,看時間長了還會有點惡心,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不應該給鄧嘉秋做移植,但不做又沒別的辦法,他可能撐不過入院時那次發病,就算暫時緩解,頻率越來越高的出血和感染也招架不住,孩子估計活不到10歲以上。他打這一場仗是兵行險著,卻也是迫不得已,然而孩子的身體狀況實在是太差了,相當於還沒出征,補給就少了一半。無奈至此,楊朔隻能讓時不時的突襲牽著鼻子走,每處理一步就會發生新的更糟糕的狀況,他明白,這樣下去,必輸無疑。

拿著病危通知書的鄧維疆坐在長椅上,一時間站不起來,他想起嘉嘉出生的那天,第一次抱著他的時候正值黃昏,日落的光斜斜的穿過窗戶照在他的小臉上,是金色的;也想起嘉嘉的母親和他離婚說要遠走歐洲的那天,兒子沒有哭,卻反複確認媽媽什麽時候能回來看他;又想起前些天,他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接到醫院電話說配型成功,恨不得當場跪拜這個世界的欣喜若狂……但當現在,楊朔告訴他會盡力搶救但需要他有心理準備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準備不了這件事。

後來,無所謂輸贏,準不準備也無濟於事,嘉嘉還是走了。

趕過來幫忙的親戚朋友想要陪著他一起辦手續,鄧維疆謝絕了,他自己下樓去出入院收費處,此時也是一個金黃色的黃昏,他避開了直射的日光,那光刺的眼睛睜不開,他慢慢的走到收費處辦理結賬手續。

“明細您看一下,結餘三萬兩千四百七十多塊,直接退到您支付的卡上麽?”

“啊?您說什麽?”鄧維疆沒聽清。

“多出來的錢怎麽退,是退到卡上麽?”

“多出來的……”鄧維疆想了一下,“能轉到15床麽?”

“什麽?轉……兒內15床麽?仝童?”

“對。我是她爸爸的朋友,不用退給我了,轉過去吧。”

鄧維疆辦好手續,太陽已經看不到了,天空卻還亮著,有點灰,他抬起頭對著太陽的方向,用盡了力氣控製住自己顫抖的身體,他的手抓著胸前的衣服,對著陣陣抽痛的心髒捶打,撕扯,把它擰成了一個此生再也解不開的結。

他的喉嚨裏漏出幾聲嗚咽,像瀕死動物的哀鳴,在心裏默默地說:“再見了,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