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家事

穆之南上一次一大早遭遇到不想見的人,聽到不想聽的消息,還是楊朔前妻到訪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的心靈遭受了不小的震撼,大開眼界。而這一次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

這天是穆常寧第一次麵對自己的哥哥,電梯門打開,她見到了一個身形頎長的人,明明是酷熱的天氣,西褲襯衫穿的一絲不苟,拎著電腦包,啞光的皮質,沒有logo卻棱角分明很有質感,和他本人的氣質很搭配。她來之前特意在醫院官網上看了照片,證件照上有一雙和自己很相似的眼睛,以及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看不出心情,平淡得像一杯蒸餾水。當那個人越走越近的時候,她看到了一些生動的表情,穆之南和身邊那個牛仔褲粉T恤的年輕男人說話,談笑間很溫柔的樣子,但甫一見到他們一行人,眉頭立刻糾結在一起,眼神裏透出些淩厲之氣,拒人千裏。

穆常寧意識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

值班室裏,穆之南倔強著不說話,楊朔隻能先點頭微笑打招呼,和他並肩站著,手臂貼著手臂,給予他最直觀的支持。

最終還是穆之南的父親穆珩域開了口:“小南,有點事想跟你談一下。”

“嗯。”穆之南隻發出這個語氣詞,不舍得再多說一個字。

穆珩域有些尷尬:“呃,談點家事,能不能請這位醫生先回避一下?”

“他姓楊,他不叫‘這位醫生’,他是我的愛人和家人,沒什麽需要回避的。”

楊朔微微睜大了眼睛,沒料到穆之南承認的這麽坦然和突然,使他突如其來的暴露在名不符實的家長麵前,隻能露出一個官方的笑容,顯得智商不太高。

穆珩域麵色難堪,但還是努力地調整了情緒,說:“常寧前一陣子生了病,急性髓係白血病,做過一次化療,有些好轉,最近又複發了,醫生建議我們做幹細胞移植——”

話還沒說完,穆之南打斷了他:“行了,我知道怎麽回事了。我現在要去門診,下班再說吧。”他轉身離開之前,看了一眼穆常寧,很清秀女孩,看向他的眼神略帶一些膽怯。“Take care.”穆之南留下這麽個詞兒就去了門診,他的愛人和他的家人麵麵相覷。

楊朔心說大哥你走的好瀟灑,那我是該招呼他們還是該幹嘛幹嘛去?沒容他多想,手機收到一條微信:

兒外-穆之南:把我白大褂送過來,氣的我忘了換衣服。

楊朔憋住笑,說了句“不好意思我這兒有點事”,拿了穆之南的工作服,跑去了門診。

下午,兩台手術連著做下來,疲倦感無聲湧至,穆之南在更衣室的長椅上坐著不動,快到下班時間了,他不得不再次麵對他的所謂家人。他因為這件事壓抑了一整天,心情是下雨之前那種陰沉,越積越厚的烏雲,他的頭抵在更衣室櫃子上,不知是因為累還是憤怒,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沉,一下一下重重的砸在心口,砸的發疼。

所謂家事,每個人都有些煩惱。

楊朔的媽媽是個戀愛腦,可以稱得上是從小到大都不消停,楊朔作為家裏情商比較高的那一個,從很早就開始和母親交流感情問題,分享她每一任男友的戀愛困惑。直到前幾年,她和丈夫感情穩定,嫌棄楊朔沒辦法生兒育女,竟然想要自己生個孩子,楊朔嚇得差點飛回美國,苦口婆心的勸,才讓這個50歲,身體並沒有多好的姐姐放棄了生孩子的念頭。對楊朔來說,最麻煩的家事,可能就是他這個不省心的媽。

趙芯瑜第一次去吳維家見家長,震驚而歸。她對楊朔說:“我原本隻覺得他家算是有點錢,卻沒想到是個純豪門啊,離山半島大部分的產業都是他家的,他那個房間,唉,他衛生間都比我臥室大,這不行,這我接受不了,高攀不起高攀不起……”而吳維的困境在於,他的家庭是自己選擇不了的,怎麽才能讓女朋友坦然接受。他們的家事,就是平衡愛情和現實。

護士長姚芊聿最近也有些家庭問題,邱歆的母親身體不好,沒辦法幫她們照顧邱遙,所以邱遙小朋友就變成了大家的兒子,今天是這個舅舅接他放學,明天是那個小姨送他上課,今天在醫院吃食堂,明天去攝影工作室蹭飯,唯一的好處可能是多了一些人輔導功課。為了係統管理,楊朔幫他申請了一個釘釘賬號,共享日程,這樣他的舅舅小姨們可以在雲端做標記,認領帶他的任務。姚芊聿的家事,就這麽被輕鬆解決了。

而穆之南需要麵對的家事,既繁複又簡單,一對沒有感情基礎的父母,一個生了病需要他來救治的妹妹,企圖假借“家人”的名義,再一次在他身上戳出個缺口。和別人不同,他的家事不止是一些小矛盾,而是真真切切帶著恨意的。

穆之南的母親汪清祖籍蘇州,性格軟糯的像南方的小點心,說起來,她並不是穆珩域特別喜歡的人,隻是因為當初介紹人說,這姑娘是水命,而水生財,他們二人八字相合,才和她在一起。汪清性格溫和,穆之南溫柔起來有些像她,但她完全沒主見,凡事依靠自己的丈夫,雖然對兒子有思念也有虧欠,但始終沒有回來。今天,她挑了一家環境很幽靜的飯店,包間很小,一張圓桌,最多隻能容納五六個人,這樣的距離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正巧合適,不遠不近的坐著,比較好談話。

卻沒想到,穆之南不是自己來的,楊朔也在。

汪清禮貌地招呼他們坐下,楊朔坐在穆之南和他父親的中間,與他母親麵對麵,為緩解尷尬問了一些穆常寧住院的問題,汪清說常寧今晚有些檢查要做,不方便出來吃飯之類。

短暫的客套結束,穆珩域說:“小南,我們談一些自己家的事,楊醫生在場不太合適吧,人家會覺得不自在。”

“他就是我自己家的人,為什麽不能參與自己家的事?更何況,你們不是來看病的麽,這個人是美國頂級醫學院畢業的,有什麽醫學問題可以谘詢他。”

楊朔笑的不太自然,隻能起身依次倒茶。

看得出穆珩域是個沒什麽耐心的人,臉上已經沒有了裝出來的笑意:“穆之南,我不管你是單身還是搞什麽亂七八糟的關係,但事關你妹妹的生命,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穆之南斜著眼睛看他:“所以,那個女孩命格很好,不像我是吧,那怎麽還得了這種病?”

楊朔以眼觀鼻,低頭喝茶,他從未聽過穆之南近乎惡毒的諷刺過什麽人,他不熱情,但卻善良溫和,尊重生命救死扶傷是他刻在骨頭上的信念,此言一出,連起初那一點點的客氣都**然無存了。

汪清紅了眼,側過身擦拭眼淚,穆珩域則勃然大怒:

“你這是什麽話!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是你親妹妹,你就是這種態度對待病人的?”

“她是病人,但不是我的病人。按常理來說,你們澳洲的醫療水平應該比這裏高一些,但選擇回國治療……”穆之南停頓了一下,“你的意思很明顯,不用說我都知道,就是想用我的血去救她,奇怪了,你剛才還說我在搞什麽亂七八糟的關係,你就不怕我私生活太混亂,有什麽隱疾根本不適合抽血麽?”

楊朔一聽這話也太過分了,抓住穆之南的手腕:“瞎說什麽呐你!”

“你——”穆珩域拍了桌子,起身就走,“你這個醫生是怎麽當的?知不知道什麽叫醫德!我們確實不是什麽稱職的父母,但你妹妹沒錯!”

父母離開之後,楊朔給他倒了杯茶:“別生氣,喝點水。”

“所以,現在他們全家都來看望我,是因為我終於有用了是麽?!”穆之南緊抿著嘴,握著拳的手在抖,楊朔握住他的手,展開他的手指,握的太緊,指甲已經在掌心留下了幾條紅痕,他輕輕的揉,“別這麽說自己。”

“不是麽?我對他們來說,終於不是一個‘克父兄’的天煞孤星了?不用躲我躲得遠遠的了?你看看那個女孩的名字,她叫什麽來著?”

“穆常寧。”

這三個字沒什麽幽默的點,但穆之南笑了起來:“嗬,常寧,連這個名字都透著父母的美好希望。我呢?我叫‘去南方’,想去南方那他們就在南半球待著別回來啊,要我說澳洲也不夠遠,你們他媽的有種跑到南極去!混蛋!太他媽……”

楊朔看著穆之南氣到語無倫次,抱緊他:“別說了,不生氣,我們不叫穆之南,你是北辰,你是我的北辰,不說了啊,沒事,咱們回家。”

穆之南還在抖,眼裏噙著淚,卻忍著沒掉下來,咬著牙說:“我想衝到他們麵前,拿一把手術刀刺進心髒,再擰一把,還他們一具血流成河的軀體,你說這樣是不是特別有衝擊力?”

“你閉嘴!別胡說,那樣我也活不了了。咱們別理他們,太欺負人了。”

穆之南瞬間笑出了聲:“你這措辭,怎麽這麽嬌俏。”

楊朔也感覺到了,二人相視而笑,穆之南笑的停不下來,笑到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