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718

住院樓一共30多層,兒內在18樓,兒外17樓,雖說都是兒科,但平時不太經常互相走動,除了每月一次的大查房。楊朔工作在18樓,辦公室在樓下,以至於他每天都要上上下下好幾趟。樓梯間不夠寬敞,時不時的有些煙味兒飄過,感應燈明明滅滅,顯得更加冷清,冷清的楊朔心生涼意。他靠著扶手站了一陣子了,感覺心情也像是他的位置一樣,卡在一個狹窄的地方不上不下,噎的難受。

這是他十分鍾之前的狀態,此時楊朔像一隻沒人要的寵物一樣垂著腦袋,絮叨著許靈芸的遭遇,穆之南看他實在難過,不得已出言安慰道:

“一個孩子,尤其是嬰兒,他們的生死隻在父母的一念之間。如果家裏條件真的不好,住在新生兒病房裏簡直就是在燒錢。楊醫生,想開點兒,你救不了所有人。” 穆之南吃完飯,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勸楊朔。

“沒有不好啊,她家確實不在城市,但我看過他們填的資料,父母都有全職工作,而且每次繳費都很及時,這不是治不起,就是純粹的不想花錢吧,這情況不能報警麽?未成年人保護法不管麽?”

“楊醫生,這裏不是美國。” 穆之南依舊溫聲細語。

“嗯?什麽意思?美國怎麽了?美國的醫療政策也不是盡善盡美的,我在美國也接過被家長虐待致死的孩子,有些監護人會因為種種傻逼原因不給孩子看病不給孩子打疫苗,穆主任您就事論事不行麽有必要陰陽怪氣的諷刺麽?”

“對不起,我可能措辭有問題,真的沒有陰陽怪氣的諷刺你,我隻是陳述這個事實,事實上我們的醫療製度還不夠完善,對未成年人的保護還有些欠缺,重男輕女的思想依舊存在,許靈芸她就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孩子,父母不想要她,你們再怎麽做都救不了她。你也不是第一天當醫生了,社會現實就是這樣,隻能接受。”

穆之南沒想到這些話還要他明說,道理很複雜很難理解麽?楊朔是在美國讀書,但畢竟還是個中國人,快30歲的人了怎麽還能這麽幼稚呢?

楊朔則繼續是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態度:“那我們什麽都做不了?家屬簽個字就能帶走了?這不隻是醫療環境的問題吧,醫院製度就一點問題都沒有?憑什麽家長就能決定生死,我們熬了多少夜才把她救回來的啊!”

“楊醫生,製度就不談了,站在家長的角度考慮一下,你們不會沒有說過呼吸衰竭缺氧可能會出現的後遺症吧,你們難道就沒跟家長明示暗示的說什麽腦部肺部心髒肝髒將來可能會怎樣麽?如果這些都交代了,為什麽就不理解他們放棄的原因不隻是因為許靈芸是個女孩,而是不想承擔後果呢。”穆之南也有點急,甚至動用到了他從未出現過的音量。

情緒發酵到這個地步,楊朔有些難以自控,他從**站起來,站在穆之南麵前,一副質問他的語氣:“我不甘心!穆主任,你那天夜裏把她交給我的時候,不是讓她認命,讓我放棄的吧!你當時怎麽想的?也像現在這樣市儈麽?”

“楊朔!”穆之南打斷了他,後退一步,拉開了一個安全距離,沒有再繼續解釋,他覺得楊朔此時不太理智,多說無益。他起身離開,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不要這麽說話,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楊朔冷靜不了,滿腦子都是穆之南的聲音,看似有道理但很討厭,覺得那些都是說教、世故、冷血,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單純的就想要傾訴一下,以為穆之南能懂,畢竟許靈芸收入院的那天夜裏,電話裏那把聲音也是有情感的。可能真是,三觀不合吧,他這樣想著,倒在**,平躺著,滿心的沮喪。

這一天的小夜班照例還是趙芯瑜,她看楊朔情緒不好,沒跟他說什麽,帶著實習生忙裏忙外。楊朔已經習慣了夜班待在護士站,看她們走來走去,抬頭問:“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配完這幾瓶藥就沒事了。楊醫生您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

楊朔原本也是想去躺著,想起了什麽又問:“兒外那邊今天是哪位醫生值班?”

趙芯瑜走到電腦前打開係統查班表:“兒外,今天,哎巧了,穆之南。”見楊朔想了想還是沒動彈,繼續在護士站坐著,趙芯瑜瞅著他笑:“怎麽了楊醫生,在躲穆主任?”

“嗯?你,怎麽知道?”

“兒科沒秘密的,你們中午在辦公室喊這麽大聲,我們微信群裏差點就現場直播了,而且穆主任一下午都沒怎麽說話,兒外那邊都繞著他走。”

這很沒風度,很羞愧,其實楊朔那一陣子的情緒過去之後就察覺到了,關人家穆主任什麽事兒呢,自己又憑什麽朝人發火?

他撓撓頭,問趙芯瑜:“有你說的那麽誇張麽……哎,穆主任記仇麽?我得罪他有什麽後果?”

“這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還不如跟老楊主任和方主任發飆呢,他們頂多就是罵你兩句,罵完就算了,穆主任嘛——”趙芯瑜的話停在了一個不該停頓的位置,把楊朔急躁的夠嗆。

“穆主任怎麽了,你別在這兒賣關子要急死誰啊!”

“你別急,我是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描述,穆主任吧,平時很溫柔,性格也溫溫吞吞的,但是沒人敢跟他說什麽重話,你沒見老楊都對他很客氣麽,因為大家都沒見過他發火是什麽場麵。”

“唉,那我歇菜了。”楊朔道,可他突然想起之前他們吵架的內容,又有點委屈,“可我真是很生氣啊,你都不知道他那種不近人情的態度……哎,穆主任結婚了麽?”

“沒有,也沒有女朋友,之前我有個同學追他,被他拒絕了,而且是那種毫無餘地的拒絕,他說自己不會結婚,對親密關係也不感興趣。原話就是這樣。”趙芯瑜抬頭看著他,一副“你惹到奇葩人物”的模樣。

“嘖,怪不得,冷血!毫無同情心!”楊朔那點兒寥寥無幾的愧疚之情也沒了。他這才知道,困擾他的並不隻是許靈芸被迫出院這件事,而是他以為穆之南能理解他的心情,不是給他講道理,道理誰不懂呢,沒有人可以每時每刻都做英雄,醫生救不了的人多了。而且,並不是每一個出院的人都對醫生表達感激,那些握著你的手聲淚俱下感謝救命之恩的場景大多是藝術加工的作品,實際情況是,有一部分離開醫院的情緒是失望,傷感,以及醫患矛盾激發出的憤怒。

“我下樓買咖啡,想吃關東煮麽我給你帶來?”楊朔起身,問趙芯瑜。

晚上門診樓的便利店沒有了白天的熱鬧,在沒有多少燈的地方亮得像月亮,店員在整理貨架,見他進來笑著打招呼:“楊醫生來啦,還是一杯拿鐵麽?”

“對,再給我們值班的小護士們來兩份至尊豪華關東煮套餐,每種都來一個。”楊朔想起穆之南之前說過自己不喝咖啡,因為咖啡因影響心率,手不穩,他便買了一杯熱豆奶,坐電梯上了17樓,站在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在心裏組織好了幾句道歉的話,推門進去,卻沒見到穆之南,於是留了一張便簽貼在杯蓋上,晃悠著上了樓。

十點鍾之後的病區一片安靜,最近沒有多少重症患者,整個走廊隻有掛在天花板上的時鍾亮著光,每隔幾步就是一片紅,平時是讀秒的時鍾,有按鈴就提示床號,這些數字打造的光在醫院裏,就是組成一個人類身體的各種數據,是直觀的生與死。

楊朔跟閑下來的小護士聊天,他問趙芯瑜:“唉你為什麽當護士啊?”

趙芯瑜說:“初三那年我家出了點事兒,沒考上高中,讀了五年製的衛校,本科學曆是工作之後考的。哎你不是去過我家吃飯麽,我爸跟老楊其實很早就認識了,當年老楊救我一條小命,我爸拿他當恩人來著,後來我畢業就順理成章的進了兒科,有老楊管著,我爸比較放心。”

楊存道20多年前的一個晚上遇到一個男人抱著孩子坐在路邊哭,那個男人是趙芯瑜的爸爸趙元,問他出了什麽事,他說孩子病了,去了兩家醫院都說太嚴重了沒辦法治,老楊把父女二人帶回了醫院。據說當時孩子嚴重脫水,老楊孤注一擲的搶救,上各種手段,連針灸都用上了,硬是給救了回來。

楊朔正饒有興趣的聽趙芯瑜的童年往事,收到一條微信:

兒外-穆之南:謝謝你的豆奶。

他蹭的一下站起來,把趙芯瑜嚇了一跳:“幹嘛呀你一驚一乍的!”

“我得下樓一趟。”說著人已經消失在樓梯間的門。

他跑到了樓梯轉彎處,還是中午那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停下了腳步,摸出手機。

ShawnYang:不客氣,對不起啊穆主任,我情緒不好,不是衝您。

兒外-穆之南:知道,沒事。

ShawnYang: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我反思了一下,確實太衝動了,您千萬別在意。

兒外-穆之南:下來一趟。

楊朔狐疑的環顧四周,頭頂沒監控啊,這邊還沒開始認真道歉,打的腹稿還沒用上,怎麽就突然召喚他下樓了?他慢悠悠的走出樓梯間,還沒來得及說話,穆之南就遞給他一個病曆夾。

“這是今天收入院的一個病人,男性,三歲,從一年前就開始發現多發性腎結石,之前治療效果不好,頻繁複發,這次準備手術。楊醫生,我對這個病例還有點疑慮,發病年齡太小,怕手術做完還有問題。”

楊朔被他這個公事公辦的表情和語氣逗笑了:“穆主任,您叫我來看病人的啊,我還沒正式道歉呢。”

穆之南翻病曆的手停了下來:“楊醫生,我接受你道歉,不代表我認同你的觀點,既然話不投機那就不用多說了,你先看一下這個孩子的情況,不行我就放在下周一兒科大查房做病例討論。”

楊朔愣了一下,沒再說話,安靜看完病曆,手一抬遞了回去。

“穆主任,這點兒檢查看不出什麽,我們內科需要更完整的數據,大查房再說吧,我上麵還有事先走了。”

他也沒等穆之南回應,轉身進了樓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