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情有所終

楊朔有生以來沒有這樣長時間躺著的經驗,白天睡睡醒醒,到了真的要睡覺的時候又睡不著,他不停的暗示自己,這件事不能怪穆之南,也不能怪自己,這是意外,但就是這種無從怪罪的心情最是煎熬,他的情緒好像被困在了濃霧或煙塵裏,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

偶爾他也會忘記受了傷,翻一下身碰到腿,疼出一身冷汗,循環往複。身體和心理的痛楚輪流來探望他,提醒他:你暫時站不起來了,你的髕骨碎成了一坨渣,你的前交叉韌帶斷了,你的半月板也裂了,你練了二十多年的跆拳道,已經報了名的升級考試,再也沒辦法去考了。

而在那場餘震裏堅持完成手術的穆之南成了英雄,媒體爭相報道。他把病人送到安置點,麵對鏡頭的采訪,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楊朔呢?”記者們問是誰,他說,“楊主任,PICU的專家,我們的領隊,我找他……找他,呃,會診。”

後來的報道是這樣描述的:經曆了三次6級以上的餘震之後,穆主任終於完成了手術,推著小病人出了手術室,在走出手術室的第一時間沒有關心自己的安危,還在找專家來為病人會診,在這場空前的災難麵前,穆主任毫無懼色,以大無畏的精神,保護了病人的安全和健康,堅守著救死扶傷的信念。健康所係,性命相托,穆主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捍衛了醫生的誓言……

真是諷刺。處處都透著些造化弄人的錯亂感。

楊朔是被輪椅推上飛機的,他兌現了臨走之前的承諾,把醫生護士們全須全尾的帶回家。除了他自己。

穆之南沒有跟著第一批返程的隊伍一起走,而是和第二批到來的醫療隊一起,轉戰另一個受災嚴重的地區,他從那天開始就再也沒見過楊朔,卻始終保持著之前的習慣,每天兩次給他匯報診療情況和定位,收到的除了“收到”兩個字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回複。

回到醫院,骨科李主任親自給楊朔做手術。

“緊張麽小楊?”

“還好,原本有點緊張,看見您就放心了。”

“哈哈,你自己簽字啊,不給老婆打個電話什麽的?”

“哦不用,他忙著。”楊朔轉念一想,李主任指的,應該不是他想的那個人,“李主任,我做完手術就回美國離婚了。”

“哦,這樣。”李主任笑的略有些尷尬,“那挺好,咱們醫院的小姑娘又有希望了。你都不知道前一陣子傳說你已經結婚,她們可傷心了啊。”

“可別,還是沒希望,我現在已經有愛人了。”

“喔……”

楊朔繼續和他們聊,直到術前準備做完,開始椎管內麻醉,麻醉藥很涼,可以明顯的感覺到在體內流淌到什麽位置。手術過程中雖然不疼,但清晰的感覺到皮肉被切開,說一點都不膽怯是不可能的,隻能想些別的轉移注意力。他咀嚼著“老婆”這兩個字,他心裏的那個人,曾經一想起來,就像吃了一顆草莓一般,清甜可口的那個人,卻陰差陽錯地給了他重重一擊,支離破碎,鮮血淋漓。然後他們之間的情感關聯,就像現在正在做的手術,衝洗、清創、固定、重建再縫合,修修補補,盡量還原成從前的樣子。

術後經過幾天的練習,楊朔對輪椅的操控越來越熟練,他再也不用一直躺在病**,而是駕駛著他的電動輪椅在醫院裏四處溜達。起初幾天大家對他還抱有英雄般的敬意,但看到這副沒事做樂嗬嗬瞎轉悠的樣子就覺得來氣。

“小楊主任,不幫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打擾我工作,你覺得合適麽?”趙芯瑜對他從憐惜到嫌棄隻用了半小時,看到老楊主任遠遠經過,喊了一聲,“楊主任,您能順手把這貨拿走麽,他這個裝備太占地方了,走來走去的礙事,人也很煩。”

“別別別,自己走自己走,我這是電動的,滾的可快了。”

但還是沒能逃脫老楊的魔掌,把他帶到了自己辦公室。

“你啊,就是閑的。沒事就跟我聊聊吧。”

“我錯了楊主任,我這就滾回骨科病房。”

“別急,正想找你。我聽說,你受傷那天被穆之南趕出手術室了?”

楊朔有些窘迫,支支吾吾:“這……您都哪兒聽來的謠言啊,沒有的事兒。”

“穆之南說的。”楊存道不溫不火,直接戳穿他蒙混過關的企圖。

“呃……是。您沒跟他說我做手術的事吧?”

“你連打了好幾個電話讓我不能告訴穆之南,我當然沒說,但這事兒……”

“楊主任,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沒有記恨他的意思。”

老楊笑了一聲:“你怎麽知道我怎麽想的?”他上下打量了楊朔一陣子,像是精挑細選恰當的措辭,“我聽他的意思,你們倆,是不是有些超越普通同事的關係?”

楊朔有些緊張,是一種沒有事先溝通就單獨見了家長的手足無措。

“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啊。楊朔,你們的個人感情我不方便過問,但穆之南不是隨性的人,他很敏感很細膩,你別……那什麽,我是想說,別給他太大壓力,也別太隨便,你懂我的意思麽?”

“楊主任,我很認真的跟他在一起,我知道這事兒您不會讚同,所以一直沒敢跟您說,不管我發生了什麽事,都是意外,跟他沒關係,我不想告訴他,是怕影響他的心情,您也知道,在那邊已經很辛苦了,又很危險。”

“這事兒你要是先來問我,我確實不讚同,他和你是不一樣的人,你一直是個大晴天,陽光燦爛沒心沒肺的,他不一樣,我總是怕他經受什麽打擊,可能藝術家,心裏總有些脆弱。”

“啊?您對我這麽沒信心啊,說不定我能讓他多雲轉晴了呢。”

“最好是。對了,在醫院裏低調一點,別瞎嘚瑟。”

“知道啦,哎我這算是家長同意了麽?”

“同意個屁!我好好一個徒弟被你拐帶跑了,要不是看你提前瘸了我得親自抽你一頓!”

“那我還是趕緊滾回骨科吧,我還在住院呢我是病人,楊主任咱們現在都考核服務態度了你可別再罵我了……”

楊朔回到骨科請李主任開醫療證明,證明他可以坐飛機。李主任問:“這麽著急麽?能坐是能坐,十幾個小時不動,我怕你深靜脈血栓啊。”

“李主任您放心,我閑不住的,一定多活動。”

李主任開著證明,還是有些擔憂:“離婚也不是急事兒,好了再去也一樣啊。”

“您不知道,得趁現在享受一下被照顧的優越感,航空公司一聽說我是抗震救災受傷的,立馬給我退了機票錢,往返頭等艙,我長這麽大還沒坐過頭等艙呢,這也叫因禍得福吧。”

“真服了你了。那你自己小心一點,帶上敷料之類的,記得自己給自己換藥啊,要上心,有什麽問題及時給我打電話。”

“放心吧李主任,您手術做這麽好,可不敢辜負您。”

“你還真樂觀。”

“唉,心理科的小姐姐太照顧我了,回來三天,找我了五次。”

“那誰讓你是唯一一個傷員呢。”

“所以啊,在她們的引導下我也不敢不樂觀了,院長都準我休三個月的假了,還不知足麽,反正也沒什麽影響,您說的啊,恢複好了照樣能跑能跳。”

楊朔出了院,還是回到了穆之南家,在醫院表演談笑風生表演的很累,他像是被一道閃電劈成了兩半,一半被砸碎,困在輪椅上,另一半被洞穿,遺落在那片廢墟下。心理醫生問過他的那些問題,“有沒有吃不下飯”,“有沒有失眠,入睡困難”,“有沒有情緒低落”之類的問題,他都有,隻是不想說,或者,不想說給別人聽。

他拿出手機看穆之南最新的位置,點開地圖,看那個地方的全景照片,相關介紹,看風土人情,看日升月落,就是沒辦法點開對話框打字進去,他不知道要說什麽。

“回來再說吧,先去把離婚辦了。”

楊朔打開保險櫃準備拿護照,卻發現最靠外麵的位置放了一個文件袋,之前沒見過,顯然是新放進去的,他按捺住強烈的好奇,繞過它翻找自己的護照,卻一不小心碰到地上,文件袋沒封口,幾張紙掉出來。

他略顯艱難的撿起來,索性翻看了一下,好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第一張上麵畫了四格漫畫,黑臉的小羊,表情很豐富,放空的,翻白眼的,傻笑的,吐舌頭略略略的,楊朔不禁笑起來,原來藝術家還有這麽天真可愛的一麵。但看著看著突然察覺到什麽,這……這是小羊肖恩,……Shawn Yang?

楊朔有些哭笑不得,真是辛苦他了,這都能聯想到,而且那些小漫畫雖然是羊,表情卻是人類的,很傳神,越看越像自己。接著往下翻,其他都不是小羊了,是小楊他本人,睡著的側臉,等電梯的背影,歪歪扭扭沒正行斜靠在護士站的,趴在**抱著枕頭賴床的,開著冰箱門頭鑽進去喝酸奶乘涼的,隻穿一條短褲在陽台晾衣服的……應該都是穆之南開會無聊時的作品,楊朔看得入迷,竟忘了自己受傷,慢慢的站起來,一陣劇痛,又跌坐回輪椅。

那種很分裂很奇異的感覺又來了,這個人,從前讓他又討厭又喜歡,現在讓他又傷心又動情。

繼續翻,文件袋裏除了這些小畫,還有一疊正式的A4紙,楊朔看到一行字:遺囑公證書。

他抖著手打開看,內容大概是北京的房產,是師傅過世後贈與穆之南的,轉贈金易赫先生;師傅的畫和崔白的畫捐贈省博物館,名下所有的存款捐贈六附院基金會,東海的房產、車和房子裏所有的物品都留給楊朔。

遺囑的最後有一句話:

身外之物,各得其所;情有所終,聊以慰藉。

楊朔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喉嚨哽住,默默的掉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