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滾出我的手術室!”

這是個平靜的午後,餘震已經大半天沒有發生過了,但越是平靜,人們心裏越是忐忑,好像是在積蓄能量,等著一鳴驚人的架勢。

楊朔正在婦幼保健院匯報醫療隊昨天的診療情況,他平日裏很煩這種總結歸納性質的東西,總覺得這些數據有係統就夠了,電腦統計不得比人腦強太多,但這種時候,他們這些基層的匯報,不僅是簡單的醫療數據,更是無數失蹤者家屬的希望。

他聯係到做IT的學弟,那個幫他查IP地址的人,免費給他做了個小工具,把病人的身份信息、目前所在地、病情以及即將轉運的醫院等關鍵信息填在表格裏,和指揮中心進行共享,其他地區也可以查閱和編輯,這樣一來,病人家屬就可以通過他們提供的信息找到自己的家人。然而係統上線沒多久,訪問量劇增,甚至到了需要擴容的程度。楊朔身為一個PICU的專家,在這個下午,結結實實的做了一回程序員,把能找到的資源都用上了,最後,他的係統,突破了醫療和尋人領域,將各地尋求物資的信息也加入進去,變成了一個災情綜合係統。

產科俞悅主任今天的心情很愉悅,走過來跟楊朔分享說:“上午兩個順產,一男一女,一個七斤一個六斤多,不大不小剛剛好,都很健康。”

“啊,那可真棒!”

“是啊,周圍幾個縣都轉到這兒,我還以為會應付不來,現在看來還好,高危產婦比較少。”

“那挺好,你這兒都是好消息,兒外那邊就——”

還沒說完,有電話打來:

“俞主任,麻煩去急診一趟,有個37+5的產婦轉過來,胎膜早破20個小時,體溫38.7,心率121,胎心165,白細胞19.1,懷疑絨毛膜羊膜炎。”

“好的,準備手術室。”俞悅說著,和楊朔對視一眼,“一起?”

“嗯,走,我在旁邊等著。”

孩子出生之後被送到楊朔手裏,“Apgar7分”,楊朔問,“家屬在外麵麽?”

“在的。孩子爸爸在。”

楊朔抱著孩子出了手術室。

“目前寶寶情況還好,但感染的風險很高,需要送到新生兒加護病房。”

“啊?為什麽呀,看著挺好啊,哭這麽大聲。”

“母親已經確定是絨毛膜羊膜炎,她破水超過了20個小時,孩子現在情況還好,但如果真的感染了,會在1-2天內發病,所以需要密切觀察,如果情況嚴重還要進行腰穿,要有心理準備。”

孩子的父親聽到腰穿這麽嚴重的事,頓時六神無主,喃喃地說:“好的,好,聽醫生的……”

第三天,隨著黃疸加重,寶寶的反應越來越差,血液細菌培養結果很慢,楊朔不得已給孩子做了腰椎穿刺,確診了新生兒早發敗血症合並腦膜炎,——最凶險的情況出現了。

楊朔剛送孩子進了新生兒病房,就聽到病房的移門咯吱作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晃動,他們在這兒一周多,對緊急避險已經很熟悉了,他把保溫箱固定在牆角,自己也坐在地上等。這一次餘震似乎比較強,時間也持續了很久,燈已經滅了,楊朔感覺自己好像是坐在一個咖啡杯裏,被晃得眩暈,他抓著保溫箱,一瞬間居然和那個虛弱的小孩產生了一種相依為命的聯係,“寶寶,你也堅持一下啊,馬上就好了,別哭啊,等會兒不震了就抱你,打了針咱們就好了,好了就送你回去找媽媽。”他絮絮叨叨,可能是語氣很舒緩,孩子居然真的不哭了。

這時一名消防員找到了他:“醫生,快跟我走,這棟樓有裂縫,水電都斷了,要緊急轉移。”

“啊?那病人呢?這孩子需要住保溫箱,還要吸氧。”

“有緊急疏散場地,快,我送你們過去。”

楊朔帶著孩子下了樓,人很多,但沒有亂,人群都在有序疏散,他找到兒科的集合點,把孩子交給他們,在群裏問:“都到疏散點了麽?匯報一聲。”

“到了。”

“在產科1區。”

“在兒科1區。”

“到了。”

“正在轉運病人。”

“在清查病區。”

……

楊朔清點了人數,發現穆之南沒回複,安置點沒找到,電話也沒接,心裏慌了一瞬,遠遠看到兒外的護士段青卿,“你們穆主任呢?見到了麽?”

“沒有啊,我一天都在病房,送了兩趟病人剛下來。您打給王勵明問問看。”

楊朔撥通了王勵明電話:“勵明,知道穆主任在哪麽?”

“穆主任在手術室,彌漫性腹膜炎,可能還沒結束。”

又一波餘震襲來,楊朔沒辦法走路,靠在花壇旁邊,隨著一聲悶響,眼前的景物驟然難辨,他們工作了好幾天的住院樓,不堪重負似的塌了一半,灰塵撲麵而來,在不那麽清晰的視野中,大樓的廢墟影影綽綽的,有不安和不祥的預兆。

楊朔抓住一個武警戰士:“門診樓裏還有人,還有醫生和病人。”

戰士說:“我們就是去清查的,您先在這兒等。”

“我知道在哪,我帶你們去。”

這是穆之南做的最艱難的手術,屢次被餘震打斷,這個孩子是腸道手術後繼發嚴重感染,由於地震交通阻斷,送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休克。他在第一次餘震到來之後,讓麻醉師和副手先走了,隻留下了一位器械護士,第二次餘震襲來,他給病人蓋好了無菌膜,拉著護士躲在牆角。

“怕麽?”

小護士搖搖頭,又點點頭,聲音裏有些顫抖,卻倔強:“有一點,但沒有那天晚上那麽害怕。”

“那天晚上,你在哪?”

“那天我們下班去聚餐,原本想去吃火鍋的,排隊太久就算了,然後去大排檔吃燒烤。還好沒去,火鍋店那個樓倒了,沒有人能出來……”小護士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經曆,依舊心有餘悸,“算是撿回一條命吧。”

“嗯,你很堅強。其實我也怕。”

“那你剛才怎麽沒和他們一起走啊?”

“這孩子耽誤不起,他原本挺小的手術,硬是拖成了腹膜炎,腹水已經很嚴重了。”

“沒事的穆主任,餘震沒有那麽厲害,等會兒就過去了。”

重歸寧靜,他們起身繼續手術,沒過多久,楊朔出現在手術室:“唉,總算找到你了,快走。”

“怎麽了?”

“住院樓塌了一半,這個樓估計也凶多吉少,病人現在能轉移麽?”

“不能,正在切除壞死的腸道,動不了。”穆之南看了看小護士,“你們可以先帶她走,我一個人可以做。”

“我留下來幫你。”

“聽話,我不用幫,手術不複雜我一個人能行,我做完就走。”

“不。”

“別任性,你在這兒幫不了什麽忙,趕緊走!”穆之南手裏的動作沒停,語氣卻明顯的急了。

“我不!”

“楊朔!你他媽滾出我的手術室!”

“我就不!”

“楊主任。”穆之南突然停下來,平靜的抬起雙手,舉在胸前,聲音無比冰冷,“如果你執意要留下來,我就不做了。”

楊朔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完全沒辦法相信穆之南居然用病人的生命威脅自己,對峙的這兩秒鍾,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束手無策,然後無力的垂下頭,對旁邊的武警戰士說:“好,走。”

穆之南卻在他轉身的瞬間喊住了他:“楊朔!”

原本憤怒和失望至極的楊朔以為他後悔了,欣喜之情還沒湧上心頭,隻見穆之南凝視著他,眼裏閃著水光,嘴唇微揚,笑容很淡,他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卻隻說了兩個字:“走吧。”

武警護送著楊朔和小護士一起下樓,這兩層樓梯,楊朔走的很艱難,他無數次升起想要回去的念頭,都被穆之南那份破釜沉舟的堅決給打碎了,他甚至記不清穆之南朝他吼那幾句,具體說了什麽,隻記得他最後那個微笑,他深邃的眼神藏在眉弓的陰影下麵,顯得含情脈脈卻拒人千裏。

想及此,楊朔記起穆之南給他講過的一段經曆。

送金燚先生走的那天,因為師傅聲名顯赫,遺體告別的時候來了很多人,十七歲的穆之南被二叔帶著,按照規定的流程,木然的走。他仿佛從悲傷的人群中抽離了自己,直到鞠完躬,棺桲被工作人員推走,他才反應過來,輕輕的推開二叔的手,從無人在意的角落溜出去,一路跟著推車。

一條長長的上坡,從大廳的後門延伸到火化區,雖然明知道老人家已經走了,但從這直觀的視角來看,他80年的人生,還剩下走這個坡的時間。穆之南沒哭沒鬧,就這麽不遠不近的跟著,好像真的是要陪師傅走最後一程,直到被人發現,七手八腳的追過來把他往回扯,邊扯還邊說“別跟著快回去想開點兒”之類的話。他的情緒來的太晚,慢得近乎遲鈍,此時被幾個人抓著,他大叫著反抗起來,拚了命的掙紮。

最後是哥哥把他控製住,他把牙齒咬的咯吱作響,那種粗礪的聲音,像一把鈍了的鋸,鋸在骨頭上,他沒哭出聲,隻不停的掉眼淚,金易赫抱著他,揉著他的頭發,“哭出來,北辰,別憋著,大哭一場,哥陪你,”他把穆之南抱緊,用大衣遮住他的臉。

“哥,我們再也沒有爸爸了。”

那天,外人隻見這徒弟怎麽比親兒子哭的還慘,他們不知道的是,對穆之南來說,這種代償性的父愛如果消失了,那他真的就什麽都沒有了。

所以他追出去,他並不想讓靈堂裏的最後一眼變成真正的最後一眼,但那確實是最後一眼。

楊朔不禁打了個冷顫,越想越覺得剛才那個刹那,也將是他們兩人的最後一眼。

又一次餘震襲來,武警帶他們往空地上跑,楊朔一個閃身掙脫了他,正想跑回樓裏,卻連站住的能力也沒有,——根據後來的監測數據,這次餘震高達6.7級,楊朔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地麵出現一條條裂縫,他沒站穩,跪倒在地,眼睜睜的看著麵前的樓在晃動,一個陽台掉下來。

“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