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出征

楊朔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沉默的有點異常,平時的陽光和煦全都變成了冷峻,穆之南問:“想什麽呐,第一次帶兵打仗,要怎麽管理我們?”

“不是,我在想回來之後得找時間回美國離個婚,還想著用什麽方法把你騙過去,結個婚再回來。”

穆之南失笑:“這都什麽時候了,況且你知道我不會答應的。”

“知道,所以是不是可以把你騙過去灌醉,簽完字你就跑不掉了。”楊朔說的一本正經,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小楊領隊,琢磨點正事兒不行麽?還是想想怎麽做好你的指揮工作吧。”

楊朔皺著眉頭看他:“帶個隊而已,又不難。”

“會不會盲目自信了。”穆之南想,但也不能說,隻說:“好,都聽你的。”

下了飛機的小楊主任和剛才判若兩人。

“有幾點要求。第一,到達集合點之後,根據指揮中心安排,各自前往醫療點。第二,保持手機暢通,每天兩次在群裏匯報自己的位置。如果沒有充電條件,可以由醫院或指揮中心幫忙聯絡,務必保證自己的安全。第三,聽從隨行的消防武警或者部隊戰士的指引,遇到任何緊急情況先向他們求助。第四,心態放平,穩定情緒,該吃飯一定要吃飽,再忙也要保證一定的休息時間……”

穆之南在小楊主任的身上,看到了老楊主任指點江山的影子。隨後他們二人在集合點分開,穆之南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注意安全。”

“保持聯絡。”

穆之南第一站去的是一座幾乎夷為平地的學校。此時是地震發生第二天的深夜,負責搜救的隊伍說裏麵還有活著的孩子,等他們把廢墟加固好了就能進去。穆之南背著一大包手術器械,爬進廢墟,平時嚴格執行的無菌標準,在這樣的現場下也沒辦法苛求。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個女孩,腰部被一條房梁壓住,另一條斜著擋在她頭上,所以沒有被完全掩埋,女孩被發現了兩個小時,補充了些水分,顯得精神還不錯。

“我叫徐園園。”她說,“我就你們說的那種留守兒童。”

穆之南一邊給她做檢查一邊說:“哪有人自己叫自己留守兒童的。”

“本來就是啊,我爸媽在外地工作,我住校,放假了才回家。叔叔,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東海。是個海濱城市。”

穆之南繞到房梁後麵才發現,小園的雙腿冰涼,也摸不到股動脈搏動,塌下來的房梁阻斷了腹主動脈,脊椎也嚴重受損,他按住了準備抬起房梁的戰士的手,無聲的搖了搖頭。

他們從廢墟裏走出來,小戰士問:“穆主任,不能搬動她是麽?”

“不能動,她……脊椎受損,如果把房梁抬起來,會迅速的失血而死。”

“那該怎麽辦,救不了了麽?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堅持了很久,原本好像是躲在一個小空間裏,餘震被壓住了,總算等到你們來……”

“沒辦法了,這個情況也就,半個小時。”

“那……”

“你在這兒等著,我回去陪陪她。”

“不行,您不能一個人下去,我來。”

穆之南找了一塊毯子,給她折成枕頭,小園好像感覺舒適了一些:“叔叔,我沒見過真的海,電視上看見的海邊都很好玩的,有沙灘,可以光腳在上麵走。是這樣的麽?”

“是呀,海邊還有很多好吃的。我們那邊沒有很多耕地,更多的是漁業,每年開漁,都有很熱鬧的祭祀儀式。等你身體好了,可以去找我,我帶你去看,非常好玩。”

“啊,為什麽要祭祀,祭祀大海麽?”

“對的,要感謝大海給我們提供食物,要祈求風平浪靜,漁民都能安全歸來,還要祈禱這次出海可以滿載而歸。”

“哦,爸爸媽媽每次出門之前,都要上柱香,拜拜祖宗牌位,也是這個意思對麽?”

“是的。其實不光我們有這樣的活動,外國人也會,有一年我去加拿大,靠近北極的地方,因紐特人會在捕獵後為獵物祈禱,他們感謝自然的饋贈,為靈魂祝福……”

小園說自己沒有去過國外,穆之南就把他去過的地方,遇到的人,看過的風景一一講給她聽,起初她聽得很認真,還會提出問題,漸漸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囈語。

“叔叔……爸爸媽媽是不是把我忘了啊,我都困了,他們,怎麽……還沒回來呢?”

穆之南握住她的手:“快了,再等一下。爸爸媽媽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小園,他們就快到了。”

“上次……收麥子的時候……他們回家幹活,我想要個手機,我爸說過年給我買,過年……還要等很久呀。我還跟他生氣,一直到……他走的那天我都沒理他。……我想爸爸了,我冷……我不想要手機了,我要爸爸……”

穆之南把頭轉向側麵,強忍著不去看她,但很快,小園不說話了,呼吸漸漸的變輕,身邊的小戰士偷偷地抹著眼淚,穆之南俯身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園園,爸爸回來了,爸爸愛你,爸爸給你帶了新手機,爸爸再也不把你留在家了,帶你一起走好麽……”

“……爸爸。”

去臨縣的路,楊朔和俞悅走得很不順利,繞過了幾處有山石滾落的地方,被山體滑坡堵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能繼續走了,又遇到一處塌方,遠遠看著有個女孩站在路中間跳著向他們揮手,很急切的樣子。

“求你們救救我姐姐好麽,去縣裏的路上被堵住,我們的車被石頭砸壞了,我姐還壓在下麵呐,求求你們送她去醫院吧……”

楊朔和一名骨科醫生一起跟著她走,安撫女孩說:“不要著急,帶我們過去,我們是醫生。”

“啊,醫生,我姐姐是去醫院生孩子的,她說不知道撞哪兒了胸口疼。”

楊朔聽聞,又跑回去:“俞主任,一起去,是個產婦。”

情況果然不妙,產婦雙腿被卡在已經變形的車裏麵,動彈不得。她聲音嘶啞:“我……不敢呼吸,一喘氣就胸口疼。”

楊朔給她做檢查:“血壓80/55,心動過速。”

旁邊的武警戰士問:“需要叫幾個人把石頭挪開麽?”

楊朔說:“先別動,她心音弱,頸靜脈怒張,不知道是因為撞擊傷還是腿被壓住導致的心包積液。”

俞悅說:“胎心正常,你們叫救護車了麽?”

“她等不到救護車來了,現在就要做心包穿刺,不然這兩條命就沒了。”

楊朔的話,在場眾人都聽到了。

產婦麵色蒼白,語氣萬分急切:“我沒事,求你們了,救救孩子,已經38周了,先救他出來。”

楊朔拍了拍她的手:“別說話,孩子還好,先救你。”

“不行,醫生我求求你,別管我了,孩子沒有我還有爸爸,我活不了沒關係。”

說到這裏,她開始慟哭,原本就因為心髒的病情呼吸困難,此時她哭的斷斷續續,難受的拉扯著胸口的衣領:“醫生,救孩子,不行了我……呼吸不了,你們救孩子……”

楊朔眼看她開始掙紮,怕加重傷勢,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你給我閉嘴!”

好像被這句話嚇到,產婦和俞悅都愣住了,俞悅從來沒見過如此疾言厲色的楊朔,小楊主任在醫院可是出了名的和善脾氣好。楊朔沉下聲音,一字一頓,語氣誠懇但聽起來更像是威脅:“孩子我們會救,你也要救。你知道失去至親的孩子是什麽感受麽,你能理解他一路戰戰兢兢長大有多難麽,就算他從出生就沒見過你,不代表他對你沒感情,不代表他不會想你!他每想你一次,都提示著這是他人生最大的缺憾!你也知道38周了,你舍得麽?不舍得就給我慢慢呼吸,不要哭,拚了命的活下去!”

產婦聽聞,不再反抗,努力的調整呼吸,不敢哭,但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醫生,救救我們。”

在場沒有心髒科醫生,心包穿刺隻能楊朔來做,這個通常是在超聲下的無菌操作,現在也隻能將就著。他讓人扶起產婦的上半身,仔細聽著心音,叩出濁音界,選了劍突下的穿刺位置,他屏住呼吸,進針很慢,手指感受著穿刺的抵抗感,在抵抗感消失的那一瞬間停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俞主任,抽一下。”

幾乎是心包積液抽出的同時,產婦得以順暢呼吸,他們暫時夾住管子,讓骨科醫生先處理腿部外傷。俞悅一直在監控著胎心,她笑著說:“這孩子很乖很配合,他狀態很好,放心。”

到災區的第三天晚上,六附院的醫療隊在縣指揮中心重新匯合,等待下一個任務指派。穆之南找到那頂帳篷,拉開簾子進去,楊朔果然在,抱著電腦正在打字,見有人進來,抬頭愣愣的盯著他。穆之南給了他一個一如往常的笑容。

“啊,穆主任?!”

楊朔確實沒認出來,燈光昏暗,穆之南披著一件武警的外套,一頭微卷發由於沒打理,四仰八叉的歪在頭上,和幾天沒刮的胡子連成了一片,乍看上去,那個和迪士尼電影裏走出的王子一樣的他完全沒了魔法,變成了扛著槍叼著煙住在森林裏的獵人。若不是他笑起來的眼尾彎彎的,依舊準確的撩撥在楊朔心上,還真的要問一句“您哪位”了。

“怎麽?不認識了?我已經麵目全非了是吧。”

“我是,呃,沒見過你沒刮胡子的樣子,嚇一跳。”

穆之南笑笑,像是累極了,挨著他坐下,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仿佛一看見這個人,千頭萬緒都放下了。

楊朔把人撈過來抱緊,他很想說今天救了一個孩子和媽媽,很不容易,但避免了他變成和自己一樣的,缺失了世界上最重要一份愛的孩子;穆之南也很想告訴他,有個孩子在他懷裏走了,但他說了爸爸愛你,爸爸不會再拋下你,爸爸想帶你一起走……

最終他們倆什麽話都沒說,就這樣用盡力氣抱著,得享一份屬於彼此的溫情,縱使圍繞著他們的全是苦難和淒楚,此刻也不再可怕。

又一波餘震襲來,穆之南拍了拍他的背:“走吧,出去待會兒。”

楊朔沒回應,穆之南搖了搖他,醒了。

“啊!怎麽了?誰找我?”

穆之南笑道:“嗬,別緊張,沒人找你,餘震了,咱們出去吧。”

這幾天大大小小的餘震一直沒消停,頻繁到他們已經習慣了,頻繁到震的時候都醒不了,但總還有些擔心,沒人知道下一次會不會震級更高,會不會造成更嚴重的災難,但他們還是什麽都沒說,也沒動,就坐那兒靜靜地等,等這一兩分鍾過去,等大地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