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接你回家。”

兒童醫院派來的第二批醫療隊安頓好了,穆之南替楊朔做了交接工作,他也準備啟程回家。楊朔最近沉默的可怕,如果不是航班信息APP的提示,穆之南甚至不知道他回了美國,這是前所未有的局麵,“是真的傷心了”,他斷定。

回到家的穆之南感覺哪兒哪兒都不對勁,這房子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房間都在,但每個房間好像形狀都扭曲了。他衣服也沒脫,倒在**,床墊是不久前楊朔新買的,不會太軟也不硬,很舒適,躺下去像漂浮著。他睡了20個小時,餓醒了,醒來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第二天一早他沒有按照安排休假,直接去了醫院,查完房開始後悔,怎麽會有這麽多手術排著隊等著,想來這段時間人手不足,陳主任他們已經很辛苦了,他拿出手機。

兒外-穆之南:回醫院了,開始上班,今天排了三台。

ShawnYang:收到。

又是收到。像個係統自動回複。

穆之南一直到手術室都在悶悶不樂,心裏堵著些什麽,手術室例行的八卦時間,他也沒參與,隻默默的低頭做手術,連教學都懶得講話。

“哎穆主任,你好像比他們回來的晚啊。”

“嗯,臨走之前又被派去另一個地方了。”

“都安全回來就好,你都不知道楊主任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們都嚇一跳。”

“嗯?哪個楊主任?”

“和你們一起去災區的楊朔啊,他膝關節傷的很重,下了飛機就直接送來了,李主任做的手術。您不知道? ”

穆之南手一抖,持針器沒接住,掉回盤子裏,一聲脆響,像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

“對不起啊沒拿穩。”

他抑製不住的心髒狂跳,深呼吸了幾次,沒有用,還是心神不寧,他用最大的努力表演鎮定自若:“哪位同學願意嚐試縫針,你們實習期馬上結束了,應該可以做縫合了。”

爭先恐後的“我可以”。

穆之南挑了一個跟著她手術最多的女生,“你來。”他把手藏在胸前的口袋裏,握緊,仍是抑製不住的抖,“對,可以距離再大一點,別太緊,很好,漂亮,再來……”

從手術室到兒科病房的這條路,穆之南已經走了無數次,甚至閉著眼睛都能精準抵達,可今天他走的很慢,心裏一片茫然,時不時還會撞到人,嘴裏說著“對不起”,“不好意思”之類,一直在道歉,對路人,對自己,對那個人。他想起那天最後看楊朔的一眼,自己笑了麽?應該是笑了的,他當時隻是想多看他一眼,萬一真的有意外發生,就當作是認真道了別。然而他最後看到的是楊朔的背影,一幀一幀的消失在門口,就像一點一點的失去他一樣。

他走到兒內:“芯瑜,楊朔他到底出了什麽事兒?說實話!”

突如其來的質問,趙芯瑜有點慌:“呃,稍等啊我去換個水。”

穆之南一把抓過她手裏的鹽水袋,塞給身邊的實習生:“你去。”

“哎,那是10床的,記得核對!”趙芯瑜叮囑道,“穆主任,小楊主任去美國了啊,說是三五天就回來。”

“我知道,我問的是他傷成什麽樣,為什麽沒人跟我說。”

“他左膝關節做了手術,具體細節不知道,他不跟我們說,也不讓我告訴你,我隻知道這些。”趙芯瑜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有點虛,穆主任的氣場太強大了,讓人不自覺的先在氣勢上矮了三分,非常想把這尊大佛請走,“要不,您去骨科問問?”

“嗯,好,謝謝。”穆之南轉身就走,卻在電梯口遇見楊存道。

“去哪?”

“骨科。”

“找李洛山?”

“嗯。”

“不著急,先跟我過來。”

穆之南潛逃未遂,跟著楊存道進了辦公室,本以為有什麽正事兒,卻沒料到他敬愛的師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主任開頭便是這麽一句:

“穆之南,性取向是浮動的麽?怎麽還說變就變了你給我解釋解釋。”

他愣在當下,從業以來第一次答不上來導師的問題。他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更是不知道怎麽回答。

“怎麽?不好意思說?”

“楊主任,您知道我拿您當父親的……”

“當你爹不能管你?你還偷偷的不給我吃醬肘子呢,我不能過問你跟誰在一起了?”

穆之南心情很複雜,他沒辦法把醬肘子和個人感情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混在一起討論。他急切的想見楊朔,想看看他到底傷成什麽樣,更想知道他會不會恨自己,他實在沒心情跟老楊聊這些,“他,怎麽受的傷?很嚴重是麽?”

“是個意外,別擔心,手術很成功。”楊存道轉身在電腦裏找到楊朔的病曆,“這是術前拍的片子,你自己看。”

穆之南在這個沒有楊朔的房子裏,有些待不下去,他照常躲進書房,卻看見窗邊的躺椅。那把椅子是師傅留下的,紫檀木,當初大費周章的從北京運過來。楊朔很喜歡躺在上麵陪他一起待著,有時候自己看書,有時候閑聊,往往到最後都會睡著。他想起楊朔剛從林芝回來的那些日子,皮膚曬的有點黑,有一天早晨起來沒多久,吃了飯,在椅子上晃著晃著又睡著了,他蓋了一件穆之南的針織外套,整個人柔軟溫柔,陽光把細微的影子印在他臉上,他睡得很深,穆之南覺得很幸福。

此時一張床空了一半,他仍然睡在屬於自己的一側,窗簾遮光效果太好,整個房間黑沉沉的。穆之南拉開了一點,讓月光從那個縫隙裏照進來,他反複的想,如果是他自己被愛人傷成這樣,從身體到心理都很難承受的,他極力的想睡著,以為入睡就可以暫時不去想,卻始終是徒勞而蒼涼,穆之南把自己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困境,他睜著眼睛直到月落日升,在係統裏提交了一張請假單,也不管主任們是否批準,訂了機票。

穆之南的返程票和楊朔同一班機,降落的時候距離起飛還有6個小時,他原本想去楊朔的學校轉轉,又怕環境不熟悉耽誤了時間,索性在機場等,他找了一間付費的休息室待著,洗了澡,把頭發吹出合適的弧度,從一身落魄,變回楊朔熟悉的樣子,去等他。

楊朔是一個人到的機場,和他一樣,行李很少,隻有一個包,穆之南知道他受傷的情況,但真正親眼看到輪椅上的人,心情還是不太一樣,心髒好像被兩隻手握住並擰了一把,疼的他差點掉眼淚。

楊朔看到他卻沒有露出驚喜的表情,或者說,楊朔的麵部肌肉基本上沒調動,他從一個每時每刻都很生動的人,像基因被重新編輯了一般,突變成了一個沒有表情的人。這讓穆之南始料不及,也讓他恐懼。

“你怎麽來了?”

“接你回家。”

“哦。那走吧。”

穆之南推著他到休息區坐下。“你……上次在飛機上說要帶我一起來的,我就來了。”他見楊朔不接話,繼續說,“你還說要把我騙去結婚的。”

楊朔微笑,笑容很淺很淡:“嗬,說著玩兒的。”

“說著……玩兒。”穆之南心裏的手又擰了他一把,沉默片刻,挨著輪椅蹲下,扶著楊朔的腿,以一種仰視的姿態,“對不起。是我執意不讓你留下,害你受傷,都是我的錯。”

楊朔依舊笑的很淺:“天災,不能怪你,別說傻話。”

“楊朔,什麽事都能解決,隻要你不放棄我,可以麽?”

楊朔愣了愣,反應過來:“這不是我說過的台詞麽。”他把穆之南拉起來,示意他坐自己身邊。半個月沒見,楊朔氣了他十五天,也想了他十五天,現在強裝冷靜卻裝不過十五秒,“你聽好了,我說不怪你就是真的沒怪你,不可以把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明白麽?所以也別說什麽放不放棄的話,我是不可能放你走的。還有,更不能提前寫遺囑,老氣橫秋的,根本不是你這個年紀該考慮的問題,懂麽?”

“啊,你……看見了?”

“是啊,原本還想裝模作樣的記恨你一陣子,讓你自責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結果一看你這把我當兒子的架勢,都要繼承你遺產了,還怎麽恨得起來?”

“瞎說什麽,不是兒子……是愛人。”

“你也知道是愛人!但你對愛人太殘忍了,你把那些東西留給我,是想我下半輩子都在睹物思人的日子裏過麽?誰想要你的房子你的車啊,我想要的是你這個人!”他深吸口氣,繼續控訴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是去救人的不是去自殺的,沒事寫遺囑幹嘛,還他媽公證了,手續辦的真齊全呐你!”

“我一向都是嚴謹的,這事兒還是公證了比較好,避免糾紛。”

“……唉,氣死我了,我這不是表揚你的意思!”

從巴爾的摩華盛頓機場起飛之後,穆之南握住楊朔受傷的腿,“活動一下試試。”

“好。”楊朔聽他安排,輕微的活動著膝關節,“哎,我看你那天的采訪了,那鏡頭晃的,你知道當時自己什麽表情麽?”

“什麽表情?”

“小狗找不到主人的表情,慌的不行了都,支支吾吾的說要找我會診,還會診,虧你想得出來!哈哈笑死我了。”

“那不然怎麽說,你們知道我男朋友在哪麽?”穆之南扶著他的腿,“別急,別嚐試對抗我的手,不要用力。彎一下,再抬高,對。”

見穆之南幫他做康複訓練的態度認真的過分,楊朔心生邪念,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這樣又摸又揉又擺姿勢的,真是讓人浮想聯翩啊。”

穆之南心中緊了一緊,覺得不自在,又羞臊又惱怒更多的是傷感,他鼻子一酸,雙手僵住,眼圈紅了。

楊朔見狀忙哄他:“哎別別別,我不逗你了,別這樣啊。”說著順勢往椅背上一靠,假裝歎了口氣,“你變了穆之南,你以前不是這麽經不起調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