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死了?太好了。”

穆之南並不是為了湊人數找的婦產科,他在做腹部探查的時候發現子宮狀態很不一般,看起來和她的年紀不符,保險起見他請孟主任來會診,果然如他所料。

“有瘢痕。”孟主任說,又仔細看了一眼,“沒錯,明顯是剖宮產的手術瘢痕。這孩子到底多大?”

“沒人知道,和她一起出事的是一個中年男性,可能是她爸爸,沒到急診就死亡了。”

“她也是命大,看著傷的更重,但挺過來了,也是命不該絕。”

穆之南說:“我這兒沒什麽問題了。”

周主任突然想起什麽:“對了穆主任,你要是不忙去急診和丁支隊說一下手術情況吧。”

“好。”穆之南摘了手套出了門。

丁支隊沒在急診,他等在了手術室門口,穆之南一出門差點撞到他:“丁支隊。”

“您是……”

“兒外科,穆之南。我想問一下這孩子到底多大了?”

“死亡男性的身份已經確定了,但這個孩子確實不知道是誰,據死者家屬說,死者今晚是跟朋友出去聚餐了,顯然是有所隱瞞。”

“不單純是交通事故麽?”

“不單純,行車記錄儀被人為損壞,道路監控發現車輛行駛異常,再加上涉及到未成年人,交警就通知我們過來了。”

“對了丁支隊,有個情況,傷者——”穆之南刻意沒有說是“孩子”,“傷者有過剖宮產手術史,這個情況你們是需要了解的吧?”

“啊?她……生過孩子?她才多大呀?”

“不知道有沒有‘生過’孩子,我們隻能判斷她有過這樣的手術史,其他都和交通事故的受傷情況相符合,除了這個。看她腦部受傷的情況,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如果你們需要確認身份,這個手術史可以參考。”

“好的,非常感謝您穆主任,對了,手術還要多久啊?”

“說不準,骨科和我這邊差不多沒事了,主要是腦外傷處理起來比較複雜,麵部也有需要修複的地方,這會兒是耳鼻喉口腔和神經外科在忙。”

“哦,這樣啊。”丁叢看了看時間,“那我先去吃個飯再回來等,哎穆主任一起麽?你們醫院附近有早餐店麽?”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穆之南忙了一夜也覺得有點餓:“好,去麥當勞吧,24小時的。”

這頓早餐有些過於早,穆之南一邊喝咖啡一邊和刑警隊長聊天。他平時是不喝咖啡的,怕手不穩,今天確實是累了,經過了昨天晚上那場……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好像還有一個疑似自閉的生物體,被他遺忘在了自己家。穆之南還在猶豫要不要這麽早聯係楊朔的時候,楊朔他本人就出現在了清晨的麥當勞門口,隔著落地窗朝他揮手。

楊朔在他家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天都亮了穆之南還沒回來,也沒有任何音信,他聯係了急診,得知手術尚未結束,便早早出了門來醫院,隔著一條馬路就看見穆之南和一位仁兄相談甚歡的樣子,心裏很是不忿。

他徑直走到穆之南身邊坐下:“穆主任我要吃個全餐。”

“吃這麽多?”

“嗯,餓了。”

穆之南笑笑,拿著手機去點餐,回來的時候楊朔和丁叢聊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實際年齡一定不隻十二三歲,十二三歲才剛剛性成熟,她過早的生育會嚴重影響發育,所以身高體重都低於同齡人。”

“哦,這樣就說得通了。”

“還是應該從死亡男性身上查,晚上十一二點和他在一輛車上,如果不是個網約車司機的話他們不可能不認識。”

“對,已經派人去查了,我在醫院等手術結束,看看能不能拿到第一手的口供。”

受傷的女孩手術結束被送進了PICU,楊朔看著她插滿了管子的小小身體,整張臉呈現出因為局部血液回流障礙導致的腫脹,說是遍體鱗傷麵目全非也不為過,這讓楊朔覺得她有可能會是近期在PICU住的最久的孩子。

丁支隊陸續來過幾趟,她都沒醒,也沒帶來關於這個孩子身份的任何消息,她在醫院被稱為“無名氏571”,這是一個沒有感情色彩的代號,好像她並不是一個鮮活的人,而隻剩下了數字代表時間空間以及生命的本體。

楊朔喜歡PICU的夜晚,如果個性喜靜的話,這裏簡直是社恐患者的樂土,除了心電監護之類儀器發出的信號,沒有其他聲音,他抱著手機和穆之南聊得熱火朝天,耳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嗯”,他起身四下張望,看到571沒受傷的腿動了動。他扔下手機衝過去檢查,生命體征正常,571即將蘇醒。

571睜眼有點困難,她半眯著眼,左右轉動頭,看得出的慌張,楊朔怕她亂動碰到傷口,輕輕穩住她的頭,輕聲說:“你在醫院,很安全,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柳……蕙。”

“劉蕙是麽?你記不記得為什麽會到醫院來?”

“撞……車,他呢?”

“你問和你一起的那個人?他是你什麽人?”

“他……在哪?”

“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了。”楊朔不確定要不要告訴她實情,但她執著地問了好幾遍。

“啊……死了?太好了。”她滿意的閉上眼睛,露出了一抹微笑,她的臉上其實表情難辨,但楊朔確信她是笑了。

“他是誰?”楊朔震驚,但難掩好奇。

柳蕙臉上的腫脹未消,而且顏色還變深了些,青青紫紫的,她半睜著眼睛,輕描淡寫的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也許不是她想要輕描淡寫,而是沒辦法動用太多表情,口齒也不是太清晰。

我和江嶽玲是最好的朋友,處處都好,功課更好,田老師是五年級到我們學校的,教語文,他說我們成績好,有希望推薦去縣中讀書。我們鎮上的初中不太好,學生都在混日子,平時也不怎麽學習,都在打遊戲,有些上不到初三就不讀了出去打工,我們兩個特別想好好學習,想去縣中讀書。

田老師平時很喜歡幫我們補課,他講課很有趣,也沒有口音,普通話說的特別好聽,他手把手地教我們寫字,說寫字好看卷麵分會高,他給我們講很多故事,說隻有會講故事才能把作文寫好。他會在辦公室準備很多零食,一邊講課一邊和我們一起吃東西,他還講了很多愛情故事,好感人,我和嶽玲聽完都會哭的那種。

講到這裏,楊朔有點聽不下去了,他可以預料到事情的走向,而事實也和他預料的差不多。

後來我們慢慢地就沒有一起補課,都是單獨去的,我們都藏著秘密,覺得田老師是喜歡自己的,那時候真是太傻了,太蠢了……

楊朔用棉簽沾了點生理鹽水給她潤濕嘴唇,讓她繼續說了下去。

直到有天,嶽玲看到我變胖了,她問我怎麽了,我很害怕,偷偷的告訴她我和田老師一起,已經一年多了。她很害怕,嚇得一直在發抖,然後她就哭了,很傷心,她說她以為田老師隻喜歡她。

最後我的醜事沒瞞住,全村都知道了,我爸把我鎖在家,不許任何人來看我。小學畢業之後田老師沒再教,他回了城,後來我在縣醫院做了手術。

楊朔問:“那個孩子,還活著麽?”

沒有。我媽說生下來沒幾分鍾就死了。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恨他,我蠢我自己知道,我恨他是因為嶽玲也沒有去縣中讀書,他根本沒有推薦我們,他連推薦的權利也沒有。我回家之後才知道,被我爸關在家的那段時間裏,嶽玲跳了河,從我們鎮上新修的大橋上跳了下去,屍骨無存。

說到這裏的時候,不知是身體的疼還是心裏的傷,她開始發抖,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在枕頭上,楊朔怕她血壓太高引發腦出血,握住她的手安撫到:“沒事了,現在你安全了,沒事,別說了。”但柳蕙還是堅持著說了幾句。

我在家待了兩年多,上個月說要來城裏打工,離開了家,到東海之後找他找了很久,偷偷跟著他,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就想看他做了這麽多孽是不是活的心安理得。我看見他去學校接孩子,他也是有女兒的人,憑什麽這麽對待別人家的女兒!他應該明白當女孩兒爸爸的心情啊,我那個時候開始越來越恨。後來假裝在打工的店裏遇到他,他請我吃飯,還說要帶我出去逛逛,晚上很晚了,我看他開車開到了一個橋上,就很想讓他也去死,和嶽玲一樣跳下橋死掉,我搶了他的方向盤——

“不要說了,劉蕙,你不要說話!”楊朔的語氣嚴厲了起來,她嚇了一跳,努力的睜開眼睛看著他,“你睡一覺,睡醒了就沒事了,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睡醒之後,你以前的一切都沒有存在過,懂麽?”

楊朔沒有等她回應,站起來幫她整理一下被子,轉身走了。

丁叢沒有來醫院的時間也沒閑著,他調查了很多關於田老師的情況,去了他支教的村裏打聽到,田老師和女學生糾纏不清,害得人家懷了孕尋了短見,但更多具體的細節,村民沒人願意告訴一個外人,去周圍的醫院,也沒有相關的手術記錄。他帶著一腦袋的疑問回來,得知柳蕙已經醒了。

“楊主任,她這個情況什麽時候才能康複?可以錄口供麽?”

楊朔看了看丁支隊,慢慢的說:“從醫學理論上來說,她的大腦收到一定程度的損傷,徹底康複是幾乎不可能的,目前她也有退行性遺忘的症狀,其他的您可以和她聊聊,但我感覺她的精神狀態不太適合作為正式的口供,邏輯很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