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回京都 賢人

新曆2014年冬,京都,雪。

羽上賢人走出熱氣騰騰的演播廳,扯掉了快要把他勒死的領帶。

他還想把一身西裝也脫了、直接用法術穿牆走人。

偌大神來國,他想,被迫營業的陰陽師可能就他一個。

即使他更擅長於幻術、弓術、元素法術以及其他多家絕學,他也不得不頂著陰陽師的名頭開屏賣笑。

沒辦法,父命難違,羽上家靠他來振興。

在大門打開、記者和閃光燈圍上來的一刹那,賢人又立刻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優雅笑容。

“羽上大人,您今天一招製敵真是太帥了,您真的是古代華國的神明後裔嗎?”

“羽上大人,聽說你們陰陽師都是沒有**的苦修職業?”

“羽上大人,據說您拒絕一切聯姻是因為您喜歡男人?您看我這樣的可以嗎!”

“羽上大人,我是美利星奇術研究所的特派專員,我們正在進行古代血統的基因測序,能麻煩您來研究所……”

除了那個心懷叵測想騙他做人體實驗的美星佬,羽上賢人客客氣氣回答了所有問題,他的完美形象明天又是各大媒體的頭條。

一個中午的時間過去,饑腸轆轆的媒體們總算放走了他。

賢人本來要去停車場,忽然覺得沒意思,他丟掉雨傘,抬腳走進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裏。

好像在這一刻,他才終於回到人間似的。

神明血脈也好,萬眾擁戴也罷,他想安靜吃頓午飯都吃不到。

他從英倫皇家奇術學院畢業回國後,就被父親安排去各種綜藝節目撐起家族門麵。

他父親一生熱愛營銷,早就不是個苦修隱居的陰陽師了。

至於祖父,那老頭滿腦子就是讓他相親、想在駕崩之前看他結婚抱娃。

賢人原本是能逃就逃,自從他在奇術頭銜戰裏一戰成名、被世人戴上神來之星的冠冕後,無數的節目邀約就像雪片一樣砸在他的頭上,他還拒絕不得——

今天這一出,又是來了個什麽印加國的氣功大師,到京都電視台挑戰他,他逃了就是給國門丟臉,民眾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結果那勞什子氣功大師被他一招就揍趴下了。

為了節目效果,他又被主持人強行捆綁營業了一個上午,又是直播互動,又是心路曆程,賢人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要裂了。

他搖著扇子走在路上,路上沒什麽人,隻有那遙遠的天穹上,印加星國的飛船正在破空離去、劃出一道模糊的尾線。

氣功大師飛揚跋扈地來,灰溜溜地走,賢人嗤笑一聲,也不知這世上配與他同台鬥法的人在哪裏。

然後他看到了馬路對麵的京都博物館門口,人群在廣場上排了好幾個彎。

哦,賢人想起來了,這是櫻庭武藏在辦展呢。

櫻庭武藏是神來國最有錢的男人,老婆情人沒完沒了地娶,風流故事比裹腳布還長,在娛樂版上常常與羽上一家各占半壁江山。

可惜這半壁江山現在快要塌了。

首富年過半百,病來如山倒,一住進醫院就出不來,請遍全世界的名醫都沒治好。

眼下他還沒死,一堆情人私生子就已經忙著爭遺產了。

不過人們今天都是來看他宣發全世界而展出的瑰寶奇畫——《白日夢》。

“傳聞華國近代有一位奇人,人稱無常先生,嘔心瀝血作了一幅奇畫《白日夢》,如果你了解過華國奇聞,就會知道這位無常先生是一個神乎其技的人物。”

“比我們的陰陽師還神奇?”

“說是無常先生不通鬼神,也無異能,卻能令長夜起驕陽,使華發歸少年,讓失去者複得,讓訣別者重逢,甚至他看你一眼,你就好像過完了一生,你說神不神奇?”

“這不科學啊,是催眠術?還是幻術?反正是騙人的吧……”

當然是騙人的。

賢人麵無表情地站在遠處。

那張所謂瑰寶奇畫,正是他和祖父連手搗鼓出來的贗品,別說凡俗眾生,尋常的奇術師他都有信心能瞞過去。

這也是他壓根不想回家的原因——回家要麽是被老頭催婚,要麽是被老頭抓去造假。

老東西一天到晚沒個正經,除了用陰陽術作弊打聯機遊戲,就是想方設法去坑騙土豪為樂。

什麽德高望重都是裝出來的。

賢人繞過人群,找了個無人的角落,一張土呪符祭出,直接穿牆進了展館裏。

排隊是不可能排隊的。

排隊的人們還在翹首以待著、說著關於無常先生的故事——

“無常先生的奇聞異事太多了啊!最有名當數「草人換黃金」,講當時有個美星國軍官,在華國看上了一個農戶人家的姑娘,非要娶回來當妾室,姑娘死活不從,那戶人家於是找到無常先生想辦法,無常先生就拿稻草紮成人形、擺在門外,叫那軍官以十兩黃金作聘禮來娶。”

“後來呢?”

“後來軍官高高興興將草人娶過門了啊!直到回美利星國都還抱著那草人呢!非說是他的小娘子!”

“也不過是長效一點的催眠術嘛?哪能和咱們的陰陽師比,陰陽師懷異能、通鬼神、能預言祈福、治病救人,還能降妖伏魔、驅式神殺敵於千裏之外,那什麽無常先生,一片草葉就能壓趴下吧!”

用一片葉子壓死烏龜是陰陽師安倍晴明的著名典故,在東方諸國可謂家喻戶曉。

這話一出,排隊人群發出了陣陣竊笑聲。

而館內的人們,都已全數聚在《白日夢》底下。

有人已經哭紅了眼睛——“我看到我爸爸回來了,他問我和媽媽過得好不好……他明明在我六歲時就離開了我們……嗚嗚嗚……”

也有人驚慌失措羞愧難當——“我一直把岩田君當兄弟啊!我們都是男人啊!可我看到我竟然在脫他的褲子!啊啊難道我真的喜歡他……”

亦有人幡然清醒:“我看到我從30層公司樓頂跳了下去,不用再看領導的臉色,不用再被同事嘲笑,也不會再因妻子出軌而難過……可惡!我才不相信呢!生命隻有一次,我絕不會輕言放棄!哼……”

畫寬一尺,長二尺有餘,裝在一個純金畫框裏,高高掛在牆上,底下人山人海。

人們都被奇畫吸引,沒人注意到大駕光臨的神來之星。

賢人搖著扇子,不著痕跡地穿過人群。

耳邊是層層疊疊的聲息,他想,這就是人間吧。

正所謂芸芸眾生,千奇百態,總該如是,不過如是。

一張白紙畫,引起莫大轟動,導致其他展物根本無人問津。

冷冷清清的隔壁展廳裏,隻有一個圓邊禮帽的年輕人,穿著一件寬袖長風衣,領口收在厚厚的圍巾裏,雙手攏在大大的袖子裏,他認認真真地將所有展物看了個遍。

在掛著一件據說是安倍晴明穿過的狩衣的展櫃前,他還仔細看了許久,介紹上寫著:櫻庭武藏收藏於新曆2011年,耗資5億從大陰陽師羽上賀道手中購得。

林雨行的嘴角漾起一絲弧度:“人傻錢多。”

羽上賢人走進展廳的時候,正好聽到那聲評價。

於是看向評價者,這一看,目光就挪不開了——那是一張被帽簷、長劉海和長鬢發遮住一半的、清冷又絕致的側臉,並不是工筆描摹的纖細眉目,他不顯半分女氣,又勝過太多女子。

仿佛未琢之玉,溫和秀美的外殼裏是深藏的鋒芒和野性,那是人工打磨無法刻畫的氣質,特別是他那雙眼睛,覆在長長的睫毛底下,斂著一腔無謂與驕傲,可望又不可及。

賢人自認見過的美人也不少了,男的女的,高的瘦的,還有無數投懷送抱的想給他生孩子的。

他也深知美人往往止於皮相。

但凡世間美人,一旦沾上欲望,哪怕隻是「想要拉屎」、「想要挖鼻」這樣無法避免的欲望,美人就變得不好看了。

如果一定要尋一個在橫流欲望中巋然不動的美人,大概隻有他自己。

可這一刻的賢人卻有種不可思議的想法——麵前的美人就算摘掉帽子發現是個禿頭,他也還是個美人。

好像沒有什麽能讓他失去這份清冷絕致的氣質,任何欲望都沒法玷汙他這張世間難尋的臉、這副翩翩欲飛的骨架。

仿佛人的軀殼裝著他的靈魂才是一種褻瀆。

世間美人與他是不同的,賢人想了一會,又說不出不同之處。

他隻確定,絕對是不同的,到底是什麽呢。

林雨行走到展館高高的落地窗前,館藏看遍了,他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抬頭望著蒙蒙天色下的落雪,他是安靜的,雪也是安靜的。

隔壁依舊人聲鼎沸,似是硬生生地將他從這喧囂世間隔絕開去。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林雨行記得第一次東渡的時候,也是飄著洋洋灑灑的雪,一如那些隱秘又寂靜的歲月。

後來櫻庭武藏如願站在了權錢之巔,實現了他年輕時大聲喊出的夢想——我要成為神來國最有錢的男人。

林雨行閉了閉眼。

他還記得他離開神來的最後一夜,巴奧島上,天空高塔頂層,呼嘯刺骨的海風,劈頭蓋臉的大雪,以及他幾乎快要流幹的、比雪更冰冷的血。

少年時的陽光有多熱烈,那夜的血就有多冷。

名為訣別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他從九十九層天空高塔墜落,墜入無邊的海底。

最後櫻庭武藏說什麽來著,哦,他好像在喊,喊什麽呢,聽不到了,最多也不過是林先生別走啊求求你留下來啊。

所謂摯友,到頭來不過虛情假意。

他在漫長的墜落中,嗆出一聲聲殷紅的笑。

同樣的大雪天,林雨行第二次東渡神來,這次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後來沉沉浮浮許多年,始終也沒法放過自己。

兩年前,林雨行第三次東渡,陰差陽錯在玉港地下的非法工廠裏救出一個被迫營業的小女孩。

他救人時把那一片非法非人的產業全給毀了,因此被迫與玉港地下的幕後統領無間觀音開戰。

無間觀音是玉港首席陰陽師,還在神來國內務省擔任陰陽寮領袖,論名聲地位都在羽上賀道之上,如果不是被林雨行正好撞上,沒人能想到這麽一個風光赫赫的政壇名人竟是惡貫滿盈的幕後黑手。

那一戰打了個天昏地暗。

最後林雨行消滅了無間觀音,小女孩離開地獄活下來了。

他不忍送她去福利院,於是帶回華夏,養在身邊,他給她取名林璫,教她讀書寫字,領她行走人間。

說是他救了林璫,又何嚐不是林璫救了他。

為了撫養小姑娘,他不得不放過自己,然後披上禮義廉恥的皮,做個好生生的人。

蒼蒼茫茫的落雪中,林雨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

“莫非你也覺得,這天地風雪、季節更替、比那奇人畫作,更要好看許多麽?”

不知何時有個人來到了身後,一開口,聲音如唐明願寺飛雲閣上百年吹雪的風。

林雨行頭也不回:“一張廢紙罷了,送我都不要。”

他說的是華語,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懂。

然而身後那聲音卻捎上了足夠的笑意與揶揄:“三十億的奇畫,你卻將它稱作廢紙,要是櫻庭月這裏,一定會氣得把你打一頓。”

櫻庭月就是首富的獨生子,也是神來國內出了名的大孝子。

這些年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為了接管家業,他一天假都沒給自己放過。

《白日夢》正是他豪擲三十億從羽上家買來送給老爹的52歲生日禮物,還對外稱是老爹自己慧眼獨具——這種內幕,隻有與櫻庭家非常熟悉的人才能了解。

甚至很可能就是賣畫者本人。

林雨行一句話就知道了這個臭不要臉的湊過來的梳著一個大背頭穿著一身白西裝還在大雪天裏搖著一把金箔蝙蝠扇的渾身散發著夜店氣息的還能聽懂華語的小白臉就是他在等的人了。

京都大陰陽師羽上賀道,好歹是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素來行事嚴謹,穩妥靠譜,怎麽他的子孫就……

林雨行糟糕地想,等了一天等來這麽個玩意,簡直太糟糕了。

“這位朋友如此氣概,不自我介紹一下麽?”

賢人搖著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美人的臉。

人間絕色當如此,他看不夠,又扭了個角度扭到落地窗前直視著他。

賢人那一雙風波瀲灩的青穹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熱切。

林雨行有點……不想說話。

那是林雨行與羽上賢人的初見,一個是山傾雪覆遺世歸來的破法者,一個是風華絕代名滿京都的陰陽師。

隻是彼時,一個心有嫌棄不屑一詞,一個隻顧搖著扇子盯著笑,看上去像個開屏男公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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