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回京都 東渡
按照陸先生遺願,葬禮辦的相當樸素,連鄉村的白事樂隊都未請,不過就算請了大概也熱鬧不過那群五顏六色的人。
晚間,吵吵嚷嚷的眾人終於停歇,院落裏擺出簡單幾桌算作喪宴,宴畢,人群終於散去,院門外停著的豪車一輛接一輛開走,白日喧囂重歸寂靜,林雨行和林璫在最後一波告辭的人中。
他對陸夫人致禮作別,老人不認得他,卻也盡主人家禮數、與兒孫輩們一起送賓客至院外。
臨行前,林雨行望著那夜色中恍如隔世的長春藤,一整日都沒怎麽說話的他,忽然開口問道:“主人家,能否將院裏的種子送我一些?”
新曆2014年,初冬。
林雨行與林璫東渡神來。
神來國在古代名叫東淮,是華夏以東的海上小國,千年之前妖域戰亂,東淮國王向當時的大唐皇帝求助,大唐皇帝派麒麟公主前去平亂,最後以永鎮妖域的犧牲解決了這場危機。
東淮國自此改名神來——神從長安來。
但如今的神來國,已是一個被西方列強轟破國門的傀儡政權,早沒了千年前的神韻華彩。
林雨行立在甲板盡頭,依舊是那身長長的大衣,一條圍巾虛虛地搭在肩上,他隨身並無多少行李,幾件衣衫,幾樣物事,一小罐長春藤種,唯此而已。
大衣和圍巾都被海風吹起,他手中拿的報紙卻是穩穩的,連個頁腳都沒能吹開,好似那薄薄的紙張不在現世一般。
所幸甲板上沒多少人,也沒人注意到這麽奇異的一幕。
林雨行正在看報,這是船上提供的《朝夕新聞》,神來國頗有影響力的一家報刊,用了一整個頭版的篇幅來報道剛剛結束的奇術頭銜戰。
這是神來國內最高等級的官方奇術賽事,五年一度,因為涉及奇術隱秘,賽事過程並不公開,隻公開結果——
神來第一太刀鶴井十三在決賽中擊敗了京都大陰陽師羽上賀道,摘得長者組的桂冠,蟬聯了頭銜「華陽」。
而青年組的冠軍則由羽上賀道之孫羽上賢人獲得,被授予「星霜」頭銜。
賽事圓滿落下帷幕,年僅23歲就摘得頭銜的羽上賢人正式成為了年輕一代奇術師的戰力天花板。
林雨行一目十行看得極快,然後翻過一頁報紙。
後麵一整版,都是對羽上賢人這位青年才俊的生平報道,什麽七歲就與百鬼夜行,什麽十歲就超過了他父親,什麽十五歲就以一人之力鎮壓一座火山,什麽十八歲考入英倫皇家奇術學院,還與小公主伊麗莎白訂下婚約,什麽羽上家的祖先在一千年前迎娶了大唐派來的麒麟公主,什麽賢人一出生就是神明,什麽神來國八千年都沒有這樣的天才……
後麵越吹越誇張,神來國滿打滿算才多少年的曆史都被撰寫者給忘了,林雨行發出一聲輕笑,又翻過一版。
這一版上,用碩大的標題寫著:【國寶繪卷花落櫻庭家】;
神來國首富櫻庭武藏耗資三十億購得失傳自華國的瑰寶奇畫《白日夢》,正在京都博物館公開展出,機會難得,盼君共賞。
林雨行搖了搖頭,他鬆開手指,那報紙好似終於回到現世,嘩啦一下就被風吹進了海裏。
大陸漸漸被海平線取代。
林璫穿著一身大紅色裙襖,在甲板上奔跑歡笑,海風將她吹得像一隻長了翅膀的兔子。
她很高興哥哥不坐飛船而坐渡船的決定,飛船一會兒就到,哪有大海好玩。
這可不是普通的大海,這是名為銀河的、由無數星星組成的青穹之海。
在五千年前,宇宙裏的第一顆奇術新星墜落在銀河係,在新星異火的輻射下,世上從此有了奇術師——身懷異能、並衍生出各種職業、以此謀生的人。
因為奇術師仗著強大異能無休止的爭鬥、肆無忌憚的破壞,地球很快千瘡百孔、不堪重負。
兩千年前,隨著第二顆奇術新星的降臨,銀河係在一場混戰裏徹底大洗牌。
最後除了古代華國還堅守故土修複地球,其他國家全部遷徙到外星。
從此一國一星,各國自掃門前土。
一國一星的星際空間條約簽訂當年,被定為新曆元年。
此後杖劍奇術萬法歸宗,飛船火箭平地升空,人造銀河氣貫長虹,宇宙洪荒不過一夢,日月星辰都映在眼中——這庸庸世間,可不還是一樣麽?
林雨行遠遠望著小姑娘、和小姑娘身後輝映海麵的斜陽,像是望著這世上唯一的光。
黃昏將至的時候,大陸就已經望不到了。
那片大陸上,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也不在了。
渡船破開海浪,向著名為神來的星國,一往無前地行進。
從今往後,再無故鄉,再無故人。
“璫璫。”他伸手將小姑娘喚到麵前,“給我一顆。”
林璫抱著那包她舍不得吃的炒秋果:“哥哥你說不愛吃啊?”
“一顆就好。”
“那我挑個最大的給你——給!誒?酸嗎?哥哥?你眼睛怎麽紅紅的?”
林雨行閉了閉眼,落日破碎在海底。
父親病重時對他說,人活著是為了感受愛與被愛,對不起,微生,還沒教會你怎麽過好這一生。
父親,他說,愛這個概念本身,就是隨波逐流的一生裏每一滴水的相逢慰藉,而它們終將奔向大海,最後誰也認不出誰。
父親很快就隨著母親去世了,他那年二十弱冠,父親臨終前贈他表字「長安」。
出殯那日,潑天大雨,他一個人走在泥濘裏,父母生前高朋滿座,死後竟無一人送行,明明是含冤入獄,明明是無罪釋放,卻仍要頂著世俗的唾棄與漢奸的罵名——那些親朋好友唯恐沾上一星半點,誰又不是大海裏的一滴水呢。
既如此,那又何必相逢,何必惦記,何必虛情假意去做人。
被知識分子的清高束縛一生的父母終究沒能把世俗看開,就像二老終究也沒能說服他好好過完這一生。
那天他冷冷地跪在墳前,自己給自己取了表字「雨行」,後來漫長歲月,那場雨從未停過。
林璫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的眼中,有無數個黃昏在坍塌。
“哥哥才是大兔子!”
林璫做了個鬼臉跑開了,她從未見過哥哥落淚。
兩年前在玉港市山崩海裂的廢墟裏,這個人渾身是血從天而降,像硬生生撕開黑夜的一道月光,黯淡,冰冷,又似神跡。
她被撈起,抱起,他的鬥篷蓋在她的身上,她貼著他幾乎被貫穿的胸膛,聽著他疼到說不出話來的喘息,看著他的血在海水和碎石裏淌了一路,那個時候,他流了那麽多的血他都沒有流淚啊。
後來他收養了她,她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為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