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曲有誤

翌日,不知是何時降了大雪,周亦行醒時將門扉推開一狹縫時,發覺竟然已經堆積半尺之深。一股寒氣襲來,他從木施上取了一件軟煙色的鶴氅,又在懷中揣了一把短佩刀,想想又感覺自己有些可笑。

被人追殺的顛沛流離的日子過的久了,平常的安穩日子過起來竟然都有些不習慣了。

藏好佩刀,肅整衣冠,周亦行匆匆就出了門。

一出門,周亦行就撞見了懷中抱著湯婆子的蘇九允,迎來的又是蘇九允的一陣冷嘲熱諷:“我從卯時來等,你辰時方起,掌門怎麽沒有個掌門的樣子,怎麽身先士卒?”

周亦行很不要臉地回答道:“不好意思,門派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就是我派典範。”

趕情還是個喪門星。

聽到門派就剩下一個人,蘇九允當即來了興趣,疑惑道:“怎麽就你一個?”

“有的死了,有的退出了江湖,這些事情不勞你費心。再者你等我作甚?青天白日的,在別人門前不作聲的等,也不叩門。誰知是不是來謀財索命的。別礙我的道,今天還要去宮中查那些事,怠慢了帝姬娘娘,你我都逃不了。”

昨日帝姬娘娘的冷眼,周亦行想想還是後怕的很。

“嗬,假如我就是不讓呢。”蘇九允學著周亦行的語氣,又陰魂不散的擋在他麵前。

周亦行有一種和他同歸於盡的想法了。

周亦行壓製心中怒火:“你昨天說我有問題,我覺得你這問題也不少,專門揭人傷疤。”

“喏,給你的。”蘇九允小孩子似的赧然笑了笑,迫不及待的給周亦行懷裏塞了湯婆子和一個鐫著流紋錦、手掌大小的方盒。

蘇九允介紹著:“這墜子叫「玉指寒」,京師的千金小姐想買都買不到,我今日頂著門進恰巧看著了,店家說得天生體寒的人帶,正好溫著身子,昨日你的手冰涼的很,特地給你買了一個。”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間。倒是襯景。

周亦行怔怔地站在原地,將小盒打開一瞧,把那塊剔透清洌的玉提了出來,那塊魚肚白、呈翎羽狀的玉,刻的紋路十分精巧,薄得像宣紙,邊緣潤似被流水衝刷多年的圓石。

他也清楚,這墜子一定是定製的,絕對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

周亦行臉上浮現慍色:“說,用了多少銀子?”

沒有等來讚揚的蘇九允有些掃興:“大概和你那司南一個檔次。快點換上,那紅珠子看著就不舒服。”

現在他把珠子和玉轉手賣了,是不是還能贖回自己的司南來?

蘇九允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撣掉周亦行肩上的雪,繼而拿過耳墜給周亦行戴上:“打什麽主意呢?要是墜子丟了,我回頭拿你的司南是問。”

周亦行聽出來了,這墜子肯定是記自己頭上的。不僅算自己頭上,還要再加上一輪工期,這蘇九允的心思怎地那麽毒,一肚子壞水。

“好了,”周亦行拍掉蘇九允的手,像是遇了瘟神一樣,“再耽擱一會兒,帝姬娘娘就要拿我們是問了。”

盈盈的雪色映得「玉指寒」流光溢彩,襯著周亦行的臉龐煞是好看。

蘇九允遠遠看著周亦行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不禁深了一些:“還說我是美人胚子,「玉指寒」隻配真美人,我排了整整一夜才給你配上。”

周亦行他生得像是沾花惹草的輕佻模樣,實際上就是個木頭樁子,一點都不解風情。蘇九允嗤笑一聲,緊跟上去,喃喃著:

“我就不信你不心動。”

從客棧離開後,兩人提韁翻身躍馬、並轡齊驅。

“這麽久我隻知你的字,也不知你的名。近日皇宮查入宮嚴,到了帝姬那裏,要說你的名字的。”

周亦行似笑非笑,離對方遠了一些:“我們恐怕隻認識了三日,蘇大人。”

“一日如三秋,再加之現在的時辰,我們算是認識了十秋。”

聽到「十秋」二字,周亦行心底陡然泛起一陣酸意。雖說隻是對方的無心之言,但是他們確實是認識了整整十載。如今是相顧卻恨不能相認,而且極大可能還是彼此的宿敵。

經過整夜的輾轉反側和費盡腦力的思索後,周亦行現在清楚了,他是忘記了被滅門的那段往事,隻記得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他有些後悔當初為了防止江湖上的仇讎來尋仇,而從沒有告訴蘇九允真名的抉擇了。

“我的名是「聞顧」,周聞顧。”

“曲有誤,周郎顧。配合來看,周聞顧是個驚豔的名字。那不知聞顧可否聽過陶潛先生的一句詩,「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周亦行垂眸而笑:“自然是聽過。荊卿雖已沒,千載尚有餘情。若是我也有高漸離這樣眼盲後尋仇、揮築擲秦王的知己,倒也是死而無憾。”

蘇九允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周亦行瞥了一眼蘇九允:“可惜沒有。”

聽到這話,蘇九允悶悶不樂地揮鞭拍馬,自己一個人疾馳而去。

長這麽大人了,怎麽還是小孩子心性。周亦行搖搖頭,也跟了上去。

——

公主府外,周亦行望見雲曦正在在掃門前雪,卻不見蘇九雲的身影,翻身躍下了馬。

“雲曦姑娘。”

雲曦聞聲轉身,將掃帚擱置一旁,做了個揖:“周大人。”

看到她眼中的惶恐,周亦行顯得莫名奇妙:“雲曦姑娘是不是誤會了,昨日我並非有意針對姑娘。”

雲曦一聽這話,反倒是更加惶惶不安起來,她渾身戰栗地跪下了下去,鉗口撟舌一個字說不出。

“這是為何?”周亦行趕緊扶她站起。

“大人救救娘娘,求求大人救娘娘……”雲曦搖搖頭,淚如雨注。

周亦行皺了眉,心覺奇怪,便讓她繼續說下去。

雲曦啜泣著,回想前些日的事情:“近日聽常侍的談天,我也順了一耳朵,他們說新入宮了一位昭儀,是漠北人。那昭儀入大雁城時和娘娘一般年紀,因和那昭儀產生了爭執。那昭儀鼠肚雞腸又專擅蠱毒之術,不知使了什麽伎倆挑撥我和雲霞,想要加害帝姬娘娘。”

“漠北的昭儀……”周亦行思忖著。

漠北人嫁入中原?聖上莫非瘋了,甘願為人低嗎?

雲曦用皸裂的手背抹抹淚:“上次我們姊妹二人隨帝姬娘娘前往大乾寺時,路遇一隻頸子上係著針紮的木偶的赤狐,帝姬娘娘天生懼怕那種木偶,於是求了一本能靜心的琴譜。還有便是那香的確是我調的不錯,但是料都是京城天字號香鋪來的,我絕無半分想謀害娘娘的意思呀。”

一語未了,雲霞也出了府,她將眉目一凜:“你要是往香裏加毒並非沒有可能,我看你就是貪圖那點薪俸想提早回去,難不成你要怪娘娘的琴彈錯了不成?”

雲曦哭嚎著:“雲霞姐姐,你心裏最清楚了。入宮時你我也是帝姬娘娘對你我二人親同姊妹,我怎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千萬不要被那些歹人的言辭蠱惑了心神啊!”

雲霞冷清笑道:“娘娘去大乾寺祈福是你提的,香是你帶的,琴譜是你拿的,人偶背後刻的是娘娘的名字,紮小人偶的針是你雲曦的針。怎麽會和我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關係?還是說你想抵賴不成!”

聽到門外的異響,帝姬攙著門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雲霞咬了牙,悻悻地說,“還有,周大人,今日蘇大人都沒有來,您倒是一聲不吭地來來公主府了,”她指著身旁泣不成聲的雲曦,“萬一這種人是狐狸化的身,可別髒了二位大人的眼睛!”

周亦行沒有意料到,蘇九允居然沒有來公主府,那他是去往了何方?

雲曦跌坐在地,紅腫著雙眼震驚地看著對方:“雲霞……你在說什麽胡話!平日嬤嬤的教誨都成耳邊風了嗎!”

雲霞逐漸逼近了一些:“帝姬娘娘把你趕出來叫你反省,你非但不思悔改,還想告訴周大人來反將我一軍嗎?平常因為你像這樣似的邀功,賞賜都到了你那裏,我告訴你,就是我提議把你這種牆頭草拔除的。怎麽樣?”

“哈哈,好好好,你們,你們都沒有一個人真正想過娘娘!”

猶記當年雲霞、雲曦入宮的時候,嬤嬤見她們親如手足,還特地調配她們一塊去公主府侍奉帝姬,她們也認作了姊妹,算是那段艱苦時光彼此的最後依靠。

那時候的雲霞、雲曦還是一對天真無邪的孩童,十分落拓,還是拉鉤蓋戳來許諾的年紀——

“等你成了親,我九給你親手縫嫁衣,必須讓我們曦兒風風光光的。”

“那就這麽說定啦,十年以後出了宮,誰都不許反悔。”

回首少年時期夜話星河,到入宮遇上大風大浪都互相幫襯,談天說笑還似少年時,雲霞之父染了風寒時也是雲曦湊足的銀子醫治。

可惜僅僅是漠北的昭儀給予了雲霞一點好處,當年美好的場景都作灰飛煙滅,所有都不值一提。

“奈何我身微位卑,無甚能耐,隻得眼睜睜看著娘娘的手指被白牆磨破了指尖。嬤嬤說得對,宮牆下的女兒們渡不過苦海,大多都可悲,等不來善終。”

雲曦將心一橫,眼簾緊闔,朝著身旁的枯井奮身一躍。

糟了,這可是最後的線索!

周亦行伸手去攔,沒想到雲曦的動作太快,連殘影都沒有抓住。

恰逢此時,帝姬正巧看到了這一幕,她神情呆滯地看著那口枯井,卻並沒有說些什麽。

“最近府上死的人太多了。雲霞,找人把府上所有枯井都填上,再給雲曦家中撥二十兩銀子,”帝姬看向穹頂飛落的鵝毛大雪,長長歎息了一聲,“本宮不想再看見這種事了,本宮乏了,扶我回去。”

“是,奴婢這就去辦。”

周亦行難以置信地看著漸漸遠去的帝姬。

雲霞冷笑道:“周大人,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管為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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