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香凝
天字號香鋪——
香鋪中,頭戴帷帽的蘇九允將輕紗掩到麵前,他舉起一塊香丸輕輕嗅聞。
發覺味道不對後他又重新擱置了回去。
颶風裹挾著雪霰漫天卷地的飄落而下,參差屋瓦為化為一色,不知何人在後院輕輕搖響了清心鈴。
鈴鐺清脆的響著,混入了世間萬籟聲中。
掌櫃摩挲掌心,對著掌心嗬了口熱氣,笑意滿麵:
“昨日我見公子冒雪買玉墜,現在又是買香的,這些香呢少說也有幾千種,一個個挑吃力的很。我看公子都挑了小半個時辰了。不如跟小的談談,是要什麽香或是送予什麽人呢?”
“我要冷香,我家的小美人喜歡冷香。”
蘇九允眼睫低垂,恍然間又想到很多年前的往事,他不由得嗤笑一聲。
當年蘇九允待在門派裏時,師兄教他習劍的時候,很喜歡燃上一種冷香,那種香沁人心扉,可以讓人靜心凝神。
這種香讓他掛記了很久,卻是一直沒有尋到。
十年前,在他的故人驀地闖入眼簾時,蘇九允感受到萬千紅塵都被那個人所沾染,天地間萬物都為他的驚鴻一瞥所動**。
就如同在蘇九允兒時顛沛流離的逃亡途中,一彎上弦月從山脊後徐徐而升照自己歸還,月光被自己捧在手心、又撫上自己的眉梢,過分溫柔而旖旎。
看著蘇九允入神的模樣,掌櫃心領神會的輕笑一聲,打開了許多小盒:
“這是花蕊夫人衙香,此香有通經絡、安神之效;還有這江南李主帳中香,以香投油,再用小滿時節的薔薇花瓣覆蓋之上,再封浸百日,便能使得滿屋芳香,好似薔薇在屋內盛開,真叫天下一絕……不知公子是想要哪種香?”
蘇九允捏起一塊桃花形的香:
“我忘了名字,但是這些味道都不是。小美人他很喜歡一種奇香。不過等他來了我可就挑不成了。他凶的很,不讓我亂花銀子。”
掌櫃很是同情:
“原來是給心上之人啊,等她到來我給公子幫襯著。懼內不要緊,懼內的人比比皆是,公子也不必神傷。給她買了香,她定然也會饒公子一段時日。”
“但願如此。”聽到「懼內」二字,蘇九允眼中閃過一絲怡悅之色。
掌櫃瞥了一眼蘇九允滿溢的荷包,猶豫了片刻還是拉開最上層的抽屜,抽屜中映出寥寥幾塊暗紅色的香塊來:
“既然是奇香,倒不如看看這個,叫作「秋露濃」,許多達官貴人都買過,真是供不應求啊,僅剩這最後幾塊了,公子要是喜歡就都帶走吧。”
為了留客,掌櫃也把壓箱底的香擺了出來。
接過曼陀羅花狀的香塊,一股濃鬱奇絕的香撲麵而來,蘇九允忽然有一種怪異詭異之感,目光便多在那香上停留了片刻。
奇怪,這種香的形狀和香味為什麽不同於其他的香?
蘇九允端詳著香,喃喃著:
“為什麽是曼陀羅的形狀……”
“什麽時候你又添了妻室?我怎麽不知道。”
聽到這聲,蘇九允隨手將香放下,眉目都惹了笑意,好似和煦春風拂過棠花林:
“這不,我的小美人來了。”
正待掌櫃驚愕之時,蘇九允在算盤旁放下一小塊碎銀,對掌櫃附耳道:
“不用找了。就要你說的「秋露濃」,晚些時候把它們都送到西巷的緣來客棧,香盒背麵再刻這幾個字,一定辦妥了。”
“速度須快些,小美人該等急了。”
蘇九允塞給掌櫃一張紙條,然後匆匆奔赴到香鋪之外。
掌櫃狐疑地將紙條展開來看,舒展了眉頭:“現在的人啊,怎麽淨整這些虛的。哎,不過我年輕時也寫過這些東西啊。”
京城鼓街——
周亦行倚靠著香鋪外牆,見到蘇九允大步流星向自己走來,他向前一步撩起他麵前的皂紗,開門見山的說:
“蘇大人,今個怎麽沒去公主府?”
蘇九允料到他會來罰,笑吟吟地回答道:“你猜?”
“沒時間跟你玩猜謎,要不說當初沒那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你這陰晴不定的,我差點以為你換了個人。”
周亦行把他拉到一個胡同,確認四下無人後才舒了口氣:
“漠北的昭儀嫁入中原,昭儀和帝姬有過糾紛。”
“嗯,聽說昭儀是漠北狼王宇文庸的女兒,叫作宇文媚。聖上正命人修綺雲宮給剛入宮的宇文媚,據說與昭儀的婚禮比皇後都隆重。”
周亦行喟歎一聲:“這是瘋了。古往今來哪有派漠北下嫁中原和親的?”
“我也疑惑,所以我便叫弦思去查探了一番,說是宇文媚幼時在中原長大,其母是當今太後的表姊,身份了得的很,還傳聞體生百結花香,一見傾人城,但這些都是次要,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百結花……”周亦行斟酌這個詞匯,他揉揉眉心,覺得這事會非常棘手,“且先說來聽聽。”
“宇文媚的身份是懷有身孕以後才被天下人知曉,但是有人傳言,宇文媚用巫蠱之術營造了懷有身孕的假象,實則她從沒近過官家的身。但是你想,看來大雁城其實內部空虛,已經到了需漠北人下嫁中原了。”
蘇九允肅清一聲,繼續說道:“一定是有什麽因素,讓官家有不得不娶她的理由。”
狼王其人心懷鬼胎,周亦行卻總感覺事情沒這麽簡單。
思忖片刻,周亦行忽然發話:“說到巫蠱之術,很多年前我在武林大會上聽聞漠北有種巫術,可役使陰兵為自己麾下,萬千士卒助己作戰,威震八方——”
周亦行說到這裏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緊忙拽上了蘇九允,向著馬驛狂奔而去。
“怎麽磨磨蹭蹭的。”
看到蘇九允懷中揣著什麽,周亦行沒有太過在意,隻是還在尋找白日裏雲霞和雲曦對話間的蛛絲馬跡。
對了,為什麽雲霞和雲曦根本沒有午夜躁動的情況,而帝姬卻有這種狀況?
蘇九允方才到神獸栓馬柱旁,周亦行凝了心神,一個橫跨躍上了馬,向蘇九允遞出一隻手:
“來不及解釋了!速速隨我去公主府。”
“好。”蘇九允沒有猶豫,緊緊握上他的手,被周亦行帶上了馬。
曾幾何時,再次瞥到周亦行的右手時,蘇九允還是解不開心中疑惑,為嚐試伸手碰他的黑色手套。
“這是舶來品麽,中原和漠北似乎都沒有這種物什。”
周亦行用手肘撞開蘇九允的手,賠笑道:“這東西又不是稀罕物,賠不了您多少銀子。”
蘇九允眯起眼:“要是能賠司南哪?”
“真要是能賠司南,那我摘了今天就走。”周亦行感覺「自由」二字在心中油然而生,他歡喜許久,倒是以為自己能早日解脫。
蘇九允白了他一眼,怒斥道:
“騙你的,假的!”
一路策馬狂奔,從日薄西山到月河傾月落,兩人終於到了公主府前。向帝姬再三請示後,他們將翻印的琴譜取走了一份,兩人隱蔽在百鳳圖的屏風之後,靜待其變。
“帝姬娘娘,今日也是聽靜心經嗎,需要雲霞給娘娘拿古琴嗎?”
等到雲霞點好別院的宮燈回來後,她在室內燃了火燭,她又從檀木案上取了一疊琴譜,朝著帝姬微微福了身。
帝姬用手托住自己的下頜,百無聊賴地挑起自己發絲:
“總聽一首曲子也讓人耳疲,今日再換一首曲子。其他人都暫且出去,雲霞你隨意從選一本靜心的遞過來罷。”
雲霞從最底下的琴譜取了一本:“是,娘娘。”
“不知為何,明明是道士說的能靜心琴譜,真是端的是一個靜心法。停了那香以後,連躁鬱也好上了許多,雖說斷斷續續地時好時壞,但也是好上許多。”
雲霞隱約感覺,今日的帝姬有些不太對勁。
她遲疑了許久,試探著說:“那奴婢……再換一種香麽?”
帝姬叫旁人取來一個錦盒,一層層展開盒中的平滑綢緞,一塊曼陀羅花形狀的香塊浮現眾人眼前。
“嗯。父皇賞賜的香也應物盡其用,這又不是當擺設的物件,香意殆盡倒也是可惜,據說是西北那邊進貢來的,不如今日就燃上罷。”
“娘娘真是風雅高潔。”
雲霞巧笑一聲,隻身前往香爐旁,向香爐中添了那塊香。
香霧氤氳而升,紫煙隨著過堂風繚繞,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一股暗香便傳遍了屋內,雲霞再一旁側立頷首。
蘇九允聞到味道後大驚。
居然正是百日裏天字號香鋪掌櫃最後上的香!
周亦行平日不怎麽懂香,隻是感覺到頭昏腦脹,感受到身旁人的異動後,便朝著他做了個「發生何事」的口型。
蘇九允在藥包中挑了兩朵小花,在口中含了一朵,又給周亦行遞過了一朵,比劃了手勢讓他也照做。
此花名作「葛藤」,有清熱、解毒之效,
那花入口時,一股甘甜之味彌散了整個口腔,倒是讓周亦行清醒了好一會兒。
他差點忘了,蘇九允是京師赫赫有名的大夫,對於解毒這種事情而言,自然是深諳此道的。
蘇九允在周亦行的掌心寫了六個字:
醒神、凝氣、屏息。
周亦行即刻會意,安穩待在一旁,隨時伺機而動。
不知怎地,他忽然感覺心跳的厲害,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幾乎快要不能接上下一口氣。
周亦行感覺自己的手被一個堅定的力握了幾下,再順著那隻手臂向上時,卻發現蘇九允看向了別處。
周亦行更加疑惑地想著:這又是個什麽解毒法。
一縷濃霧化為細霧而散,綿若皋端之息。帝姬展開琴譜徐徐而奏。
一曲悠揚的《臨江吟》再起了婉轉的調子,聆曲如登臨江樓,浮雲在腳下飄逸,再配上帝姬綽約之姿,好一種清越質感。
月光越過紅牆,越過紫瓦,慢慢映到帝姬的背脊上。
而那扇透著光亮的屏風之後,兩個人的影子也即要將從陰翳中抽離出來,徹底出現人們的視線之中。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琴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