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辨真假
今日日色正好,和煦的春風攜著暖意撲著人的臉龐,卸掉易容的周亦行半臥在藤木躺椅上,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他攤開兩張泛黃的油紙,然後望著案子上筐中滿的幾乎快溢出來的藥材,也不拿出來挑揀,便開始漫長的神遊。
這一筐挑完的話非得日落西山了不可,這實在是太難挑了。
周亦行撈出一把藥草,對著圖鑒的介紹比對了許久,不出他所料,每根藥草長得好像都一模一樣,根本找不到任何區別。
今天要麽周亦行急死,要麽他眼睛廢掉。
“這就是你所謂的幹活抵工錢?”蘇九允皺起眉頭,“雞未鳴時我上山采的藥還未曾抱怨什麽,何況隻是讓你按照式樣挑個大概,都不需你後續細揀。”
“我是練劍的,不是學醫的。”
周亦行將手中的枝葉隨意一扔,麵無表情地誇讚道:“真是個精細活。看的出來蘇大人是位細致人。”
“過譽。蘇某與某人同為劍修,隻是沒有像某人日上三竿不起,分不清個主次,賴在別人的椅子上一個時辰罷了。”
蘇九允頭也不回地說著,臉上掛著一副「愛幹不幹,不幹走人」的表情。
受到嘲諷的周亦行聽到這話,雙手一撤,仰頭笑著看著蘇九允,索性都不幹了。
“我來我來。”
弦思眼見兩人勢頭不大好,看樣子快要打起來了,他渾身一激靈,趕忙接過周亦行麵前的藥材,又拿過一杆戥子悶聲替周亦行忙活著。
懂事的少年總是如此,早早地將別人的心思掰開揉碎研究的透徹,雖然剖析的並不透徹,但至少能給人救場。這一點,倒是很像小時候的蘇九允。
萬幸,一個小小插曲並沒有引起一場「惡戰」。
“回蘇大人,我把麵具摘下來,你讓我拿司南走好嗎?”周亦行抬起自己戴著黑手套的左手,試探著問道,“您看我這手,對吧。”
蘇九允乜斜了一眼他的黑手套,輕哼一聲:“江湖偌大,芸芸眾生,何必去看穿所有人的麵相,麵相隻不過是皮囊罷了,又與你戴假麵有什麽關聯?”
好像很有哲理的樣子。周亦行幾乎都要為之動容了。
可他偏不是聽哲理的人呢。
周亦行耳廓微動,忽然察覺了外麵的一絲異樣:“什麽聲音?”
蘇九允眼神也隨了去:“什麽?”
話音剛落,忽然聽到一陣猛烈又急促的叩門聲,三個人俱是疑惑地向著門外望去。應該是又有人來醫館求醫了。
“以後再議。”
蘇九允扔下四個大字後大步走向門外,不想再和周亦行吵下去。
周亦行欲言又止:“你——”
蘇九允低聲回應道:“右手不行,左手也能挑,不想挑就走人,醫館不收賴床還礙事的廢物,莫要耽誤我的事情。”
“真是蠻不講理。”周亦行低聲罵道。
他居然說自己是廢物。合著幾年沒見,自己真養了個小白眼狼。
周亦行氣得胸口痛,卻又敢怒不敢言。
蘇九允像是沒有聽到似的,兀自朝著醫院後院飛速走去,腳下帶起的風卷起一地的殘敗梅花。
弦思眼尖,快跑幾步緊緊追了上去,無奈腿太短,少年喘著粗氣:
“師父,慢點走啊!弦思快跟不上啦!”
蘇九允打了手勢,示意弦思不必跟來。
弦思隻好悶悶地折回藥房,抬眼看到同樣悶悶不樂的周亦行。
周亦行懶洋洋地倚在躺椅上,不禁打了個哈欠,他雙手枕著頸部,漫不經心地說:“你那西域刁蠻公主似的師父沒讓你跟著去?”
弦思搖搖頭:“師父他為人就是如此,醫館的事務著實是忙碌,並不是師父他刻意針對周公子。”弦思趕忙為蘇九允開脫。
好家夥,意思是對誰都刁蠻唄?周亦行忽然心疼起這孩子了。
現在是套取訊息的大好時機!周亦行不懷好意的想著,但是現在堂而皇之的問以前的事肯定有些冒失,不如就從他徒弟慢慢問起吧。
還沒等周亦行發話,弦思率先放下了防備:
“周公子,你以前……是認識我師父的吧?”
“啊?”周亦行感覺措不及防,“算,算是吧。可能不是很熟。”
“那就對了,我師父結識過許多人,結識的人九成被他打敗過。我師父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除了一個擂台上舞弊的仙門弟子,我真是為師父不平,明明可以得三界劍術第一的,所幸那場比賽第一不是那個仙門弟子。”
怎麽,蘇九允少年的時候還喜歡對別人宣戰,周亦行怎麽不知道。
這是個什麽理?周亦行更加迷茫了一些。
“萬幸我不是那九成被打的人裏。我和你師父是舊相識,我懷疑你師父他啊,故意使小性子佯裝不識我,多有意思啊。”
周亦行支起手肘撐著下頜,另一手捏起兩枝野菊:“那你說,會不會世界上有十分相像之人,但是完全不是他呢?或者性情大變,根本不像原來的他了呢?”
“當然會有,就如同幹木菌本身無毒,但是浸水久了就會有毒。”
弦思發現今天自己的話有點多,便肅清一聲,重新切入正題:
“如八角和莽草,表麵來看僅僅是棱角數量的差別,起的功效卻完全不同,一個是調味,另一個則用於滅蟲。”
蘇九允明明是知道周亦行會易容的,也一定知道周亦行缺失一指的原因,所以,蘇九允不是因為易容認不出自己,也不是他們分別的時間太久,實際上是因為周亦行以往為了修行而偽裝的性格太不同以前了,處境也和當年的富家公子大相徑庭了。
以前偽裝的太清冷把蘇九允也騙過了。這個假設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啊,我怎麽沒有想到!”周亦行笑著讚賞,他趕忙拉起蘇九允,“走,去看看你師父那邊如何了。”
也不知道這麽簡單的假設到底成不成立,但是周亦行還是保留了這一可能性。
草木葳蕤,春光正好。
蘇九允倚著門框,眉睫被落日餘暉鍍上了一層金霜。他低頭看著手裏的令牌。那令牌綴著棕紅穗子,雕得十分精細,一看就不是凡間的小玩意。
他看向周亦行,麵無表情地說:“原來不需要拿八駕轎子抬這位養尊處優的金枝貴人,看來還沒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周亦行反唇相譏道:“托蘇大人的福,這位金枝被山賊給騙去幹苦力,隨時小命不保,怕是行將就木之人都能事先準備頭七了。”
弦思聽二人的話一時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算了,大人們的事情還是不去管為妙。
“你來的正好,帝姬生了一種怪疾,要我進宮一趟,你也要來,”蘇九允看了一眼周亦行,旋即便岔開了目光,吩咐道,“弦思留下來坐堂。”
弦思滿心歡悅:“好的師父。”
周亦行瞪圓了眼:“你這是偏心!”
“誰知道你會不會偷拿抽屜裏的東西?”
周亦行拍拍自己胸膛:“我這人一言九鼎,說不拿就不拿。”
蘇九允不可置信的「嗬」了一聲:“某人說話要是一言九鼎,那麽世間便再無貨真價實的東西。”
忍,就忍這最後一次,下一次絕不多忍。
周亦行再也強不出什麽了,隻得悶聲拾行裝準備乘上馬車。
醫館旁邊的客棧旁,一個發須花白的乞丐懶洋洋地曬著日光。他眯起眼仔細打量起周亦行,和藹的笑道:“小姑娘脾氣倔的很哪,你是……蘇善人什麽人啊?蘇大人的夫人嗎?容貌美得很!美得很啊!什麽時候準備籌備新婚啊?”
得虧蘇九允那廝沒有聽見,要是按照他的脾氣豈不是又被冷嘲熱諷好一段時日。
周亦行略顯無奈的笑了笑,耐心解釋道:“老人家,我是男的。”
老人略顯歉意,他搔了自己蓬鬆的發絲,仔細瞧了一眼他,這才慢吞吞地回應道:“瞅我這花眼,這位小公子對不住了啊。對啦,剛才來了個傳話的,說帝姬娘娘生了怪疾,確有此事?”
為什麽宮中的事都傳到市井乞丐耳朵裏了?
周亦行不置可否。
“帝姬的事早傳遍大雁城啦,小公子也沒有必要藏著掖著。聽老頭我給你細細講來——”
乞丐閉上雙眼,搖頭晃腦的說:
“三個月前,帝姬娘娘白日見光暈厥,大夫診完脈說娘娘身子骨虛的很,但是無論用什麽藥都調不好身子。後來,午夜時分娘娘會來到皇陵並且臥著著碑石而眠,忽有一日暴雨初歇,下人發現帝姬不在寢室,卻發現禦膳房後血腥撲麵,三千家禽無一被揪斷了脖頸,等回來時帝姬卻無恙的坐在床榻之上,說完全不記得夜晚所做的荒唐事情。”
周亦行嗤笑一聲:“那是不是回來的時候帝姬娘娘手裏還拿著一隻山雞。”
乞丐一愣:“你是怎麽知道的?”
周亦行答道:“晝伏夜出,夜襲家禽,暮宿墓穴,您說的這是狐狸吧。”
“莫非是被狐狸附身了?”乞丐恍然大悟。
……
“帝姬生疾的消息不脛而走,”馬車上,周亦行將乞丐的話悉數告訴了蘇九允,“皇宮戒備森嚴,謹防那些狐狸、黃鼠狼誤入,我斷不相信是狐狸附身。就算是被附上身,也不會拖這麽久不做法事。”
“的確如此,”蘇九允托著下頜,沉思片刻,“但是為什麽連乞丐都知道這麽詳細的事?”
周亦行掀開了珠簾,赧然笑道:“「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京師繁華勝景叫人心曠神怡。托了蘇大人的福,我看好到幾家心儀的熏香店和珠寶鋪子。”
“也不知道當時是誰送的,如此看來倒也不是個值錢的東西。”
他下意識捏了捏自己耳垂上的南紅珠,原來是之前易容忘了卸掉。
“珠子,拿掉。”
半晌,蘇九允發話。
周亦行發覺背後似有陰風吹過,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抬頭看時,發現蘇九允正盯著他耳邊的珠子。
“我要是就不拿,就打算礙你的眼呢?”
蘇九允當即別開眼,補充道:“太醜了。”
周亦行本來打算摘掉,一看眼前的情勢倒是不想摘了。
他繼續得寸進尺:“司南還我,我就摘掉,怎麽樣?”
“那你一輩子都別摘。”
就這樣,兩人一路插科打諢,順利地到了皇宮之外。
作者有話說:
求評論-嗚嗚嗚